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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渡口

[2021年07月01日 07:54] 来源: 青春 编辑:小编 点击量:0
导读:渡口等船赵家捷一每天早上六点,晚上六点,我都爬到钟楼上去敲钟。爸爸年纪大了,他原先是教堂的执事,现在只能算是看门人。妈妈不在了。我和爸爸住在教堂旁边的两间小平房里。为了补贴家用,爸爸在门口摆了个修车的摊子。八月底的时候,我收到师范专科学校寄来的分配通知书,让我到本市雨花台区文教局去报到。爸爸很高兴,

渡口等船

赵家捷

每天早上六点,晚上六点,我都爬到钟楼上去敲钟。爸爸年纪大了,他原先是教堂的执事,现在只能算是看门人。妈妈不在了。我和爸爸住在教堂旁边的两间小平房里。为了补贴家用,爸爸在门口摆了个修车的摊子。

八月底的时候,我收到师范专科学校寄来的分配通知书,让我到本市雨花台区文教局去报到。爸爸很高兴,我们大卫有工作了!

雨花台区政府就在陵园风景区的旁边。几排小平房,窗子离地挺高,过去不是学校就是监狱吧。我找到文教局,推门进去。靠窗口坐着一个老头。后来我知道,他叫老刘。老刘抬起头来:你找谁?我说,我是来报到的。我把通知书递过去。老刘一看高兴了,你叫郑大卫?我说是啊。老刘说,这像外国人的名字。我说,不是,因为我爸是教堂的执事,他信教,所以……老刘说,我明白了。哦,你在打量什么?就两间破房子,像个什么局?对不对?你别小看它啊,管着四五十个学校哩。我们一共才三个人,有个女同志下乡去了……

里间门开了,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部。老刘赶紧说,啊,吴局长,介绍一下,这是刚刚来报到的小郑同志。吴局长接过我的通知书,说,好,来了一个正规军。你是师专毕业的?我说,是,刚刚毕业。吴局长说,知道马红达吗?我说,那是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吴局长:在部队的时候,他是营长,我是指导员。老刘插嘴,我们吴局长是文化人,过去当老师的。吴局长把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分到哪个学校跟他说了吗?老刘说,正要说哩。吴局长推门往外走,你们谈吧,唐区长找我有事。老刘接着说,你要去的地方,是江心洲渡口小学。江心洲知道吧?哦,知道。渡口小学四个班,五个老师。今年有个老师请产假,你先去顶她的位子。我说好的。老刘说,知道怎么走吗?打这儿坐四路,到水西门换七路,坐到底就是棉花堤。下车一直往西,走十几分钟就到渡船口了。我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可以歇两天再去,九月一号才开学哩。我说,我想先去看看。老刘说,也行,我估计有人值班。

我是第二天早上去江心洲的。以前还真没来过。

江真大。朝对岸望过去,江心洲的房子就像小孩儿玩的积木一样。摆渡的船工是个古铜色皮肤的大爷。看到他,你就会想起“江上往来人,出没风波里”那样的句子。船上十来个人,全是过江卖菜回来的农民,就我一人异类。老船工说,小娃子,到学校当老师的?我真的非常奇怪,你怎么看得那么准呢?

下了船,上了大埂,就看见小学的门了。竹子编的一个牌楼,钉着四个大字:渡口小学。中间一片空地,二面两排教室。学校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房后的菜地上,有几个女孩蹲在那里,像是摘菜,又像是拔草。我走近了问:学校有老师吗?其中一个戴草帽的抬起头来,你有事吗?帽檐下面,我看到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忽然心跳起来。哦,我是来报到的。你就是郑大卫?是的。女孩儿对几个学生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家吧。你,跟我来。她又喊住一个女孩:二丫,你告诉老汤,中午多做一个人的饭!女孩儿应声走了。

她站起身我才看出来,她比学生高好多,称得上是婷婷玉立了吧。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间是厨房。她在一口大缸里舀水洗手。我比你早来一年,我叫莫小雪。我把手伸给她,她说,对不起,手上有水,我们到办公室去谈吧。办公室其实和教室一样大,有四张桌子,墙上挂有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了一行字:新教师郑大卫。在小黑板下面,有一架小风琴。

你把行李放下来,随便坐。

你是值班老师?

也是,也不是。家里居住条件差,我几乎常年住在学校里。

小雪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盯着我看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不可能吧?

不,我肯定见过你!你家住哪里?

我住莫愁路,就在天主教堂里面。

你住教堂里面?

对呀,我爸爸是教堂的执事。你住哪里?

巧了,我们家住教堂对面,五女中隔壁有个大院子……

院子里有一栋小洋楼。

你们住小洋楼里?

什么呀!我们哪有那么大的福气?我们住小洋楼旁边的车库里。原先吧,房管所让我住在小洋楼的阁楼上,有地板,有老虎窗,那还挺不错的。可是我们家孩子多,楼下的住户嫌我们吵,这才叫我们搬车库的。

楼下的住户是陈太太,我们很熟悉的。

哪来的陈太太?

助产学校的老师呀,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她有一个儿子,我们叫他大少爷……我经常找他玩。

你说的是原来的房主吧?早就被撵走啦,房子归了房管所。现在住的是一个局长,南下干部。

陈太太到哪儿去了呢?

这就不知道了……

因为这层关系,我和小雪一下子很近了。

我问,我的宿舍在哪里?

小雪又笑。你没有宿舍,就住办公室里。晚上支一个行军床,早上起来把铺盖一卷。过去来过一个男老师,就是这样住的。

你呢?

我住厨房对面的小库房里。其他老师城里有家,所以不住校的。

正在說些闲话,小孩来叫吃饭了。

因为放假,学校不开伙,小雪就在炊事员老汤家里吃饭。

老汤家不远,就在乡政府的后面。

除了乡政府,洲上的房子几乎是清一色的草房,泥墙草顶。从大埂上走下去不多远,就是老汤的家了。

洲上人家,盖房子先要挑个墩子。两三米高,预防万一破圩,不会淹了房子。门前一个小菜园,门后一个水浦子。老汤家也基本是这个格局。老汤站在墩子上迎候我们。

一碗青菜,一碗扁豆,一碟蒸咸肉,就我们三个人。

小雪说,大妈和二丫呢,一块吃吧。

老汤说,不急不急,我们先吃。明天学校就要开伙了。

吃完饭,老汤说,我去把水缸挑满。

我说,挑水呀,这事包给我了。endprint

老汤说,你行吗?

我鼓鼓胳膊上的肌肉,这么大的个子,挑几担水不算事的。

小心滑到江里去!老汤不放心。

那也不怕。我的水性好,就当洗个澡吧。

老汤又说,晚上就吃苞芦糊啦。

小雪问我,吃得惯吗?

怎么吃不惯?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

午饭后,小雪带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水稻扬花了,四野里飘荡着稻花的香气。农民在田边车水。我想过去试试,小雪不让,真像个孩子,你今年多大?

属兔。

哈哈,我属虎,比你大一岁。

大一岁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比你高半个头呢!

看看,还是个小男孩的样。

我们好久没有说话。

小雪忽然问我,大卫,你算什么家庭出身?我说,城市贫民吧。你干嘛要问这个?

我家庭出身不好。爸爸是教师,可爷爷是地主,我们从江北跑过来的。

我说,爷爷是地主,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你不懂的。

从村子里回来我就去江边挑水。挑满一大缸,也没滑到江里去。不过,身上又是泥,又是水,满头大汗。我說,干脆跳江里洗个澡算了。小雪又是不许。她往缸里倒点明矾水,用棍子使劲搅。吃过晚饭,我烧点水给你洗。

晚饭后,我在厨房洗了澡,把脏衣服泡在脸盆里。小雪坐在江边台阶上,说,衣服我一会儿顺便洗了,你先过来坐坐,江风多好!

我和小雪并排坐在江边,静静的,连渡口都没什么人了。

银色的月亮从西边的江面上悄悄地爬上来,江水是黄的,于是,波光粼粼的江水被染成了金黄的颜色。

我说,江水多么像晶莹剔透的琥珀,那么诱人,真想一下子跳下去……

那你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小雪幽幽地说。

远远的,江上有一只小渔船,黑暗中看不清渔夫在忙些什么。我忽然想起一首诗:

一帆一桨一孤舟,

一个渔翁一钓钓钩。

一俯一仰一颦笑,

一江明月一江秋。

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不知道。小雪还在注视着那条小渔船。她说,我倒想起一句渔夫的名言:幸福好比网里的水,你拉拉网——鼓鼓的,可是拉上来一看,啥也没有!

这算什么格言?

这是卡拉塔耶夫对皮埃尔说的话。

你读过《战争与和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爸爸是教师,什么书都往家里带,我读的书可多了。

我们家也有很多书,两大柜,以前一个牧师留下来的,后来他跑法国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江边坐了很久。

开学了,学校里充满了孩子们的声音。

我认识了齐校长和其他两位老师。对于我的到来,她们非常高兴。齐校长给我们开了一个小会。小雪负责四个班的音乐和美术,我教三年级的语文。我翻开课本第一页,《伟大领袖毛主席》,悄悄对小雪说,教堂赞美诗里也有这一首……小雪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许瞎说!齐校长回过头来,你们叽咕什么?小雪连忙打岔,说没事没事。

学校的生活平平常常,我很快就适应了。

有天下午我没课,坐在走廊里修理羽毛球拍。一个刚下了渡船的农民跑来问,小莫,小莫老师呢?

我问,什么事?

那人说,莫老师的爸爸来了,在渡船口。他晕船,叫莫老师过去一下。

小雪在上美术课,我把她叫出来,这堂课我来上,你快过江去一下。

小雪匆匆走了。

过了很久她才回来。齐校长关切地说,你看这孩子,多久没回家了?你爸爸有什么事吗?

小雪说,其实也没什么,就送几件衣服。

过江的老师会都走了,小雪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她爸爸找她的原因。原来,他们院子里那个小洋楼,又换了新房客,就是雨花台区文教局的吴局长。他认识莫小雪。他看到小雪一家六口人住在车库里有点于心不忍,提出来让小雪住到他家的阁楼里去。小雪她爸不好做主,来找小雪商量这事。

这是好事啊,我说。

好什么好?小雪不太高兴。跟他住一栋房子里,他一个老光棍,我一个姑娘家,总是不方便的。

我问,这个吴局长没家属吗?

小雪说,我爸告诉我,他有一个比我还大的儿子,来了就要钱,拿了钱就回家。老太婆从来不来,听说已经离了。

原来这样。那你还是不去为好。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小雪说,我常常觉得我活得没有尊严……你知道吗?初中毕业,我为什么要考幼儿师范?因为,幼师管吃管住。我们家里,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想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和三个快成年的兄弟住一屋,中间就挂一个帘子。那是什么房间?车库的外间,两米多的大门,门一开,风一吹,里外通透!十五岁我就离开家了,没办法。我在幼师,我和小梅成绩最好,分配的时候,人家都是省委幼儿园,市委幼儿园什么的,却把我分到乡下来了。为什么,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分配通知贴在墙上,你一看,就觉得自己怎么怎么倒霉……现在,忽然有个人来怜悯你,叫你住在他家的阁楼上,可是我的父母、兄弟还在车库里,你说我能去吗?我就住在学校里挺好。

我说,我当然理解你的心情。

小雪说,大卫,你读过《脖子上的安娜》吗?看过,我说,我还看过这部电影呢。小雪说,我很讨厌那个安娜,甚至我痛恨她!结尾的时候,她和有钱人花天酒地,可他爸爸和两个小弟弟,在风雪交加的夜晚,被人赶到街上……安娜的父亲,也是一个小学教师,我感同身受。从此我就喜欢契诃夫!

我和你一样啊。我这是由衷之言。

晚上,她在办公室里找到我,忽然高兴起来。大卫,你猜我收到谁的信?小梅来信了,邀请我们两个国庆节到她学校去玩。endprint

她怎么知道我的?我觉得有点突然。

是我写信告诉她的呀!

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暖洋洋的。

小梅的学校在沙洲圩,双闸小学。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就期待着到沙洲圩去。

沙洲圩和江心洲不一样,她是南京西郊的鱼米之乡。所谓三秋桂子,十里荷塘,就是形容这种地方,画一样的江南风景。

去双闸,不走棉花堤。出了学校,顺着大堤向西,有一个东宏村。那个渡口,很少有人过江,就一条船。如果船在江对过,就要扯着嗓子喊,于是你会不由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果然,那天过江的就我们两个人。

江边的芦苇丛里,时不时有野鸭飞起来。

这里的江面,比东边宽阔很多,风浪也大。艄公也是一位老头。上了船他就喊,靠紧点,靠紧点,千万不要乱动!一艘小火轮经过,掀起一波一波的浪,渡船晃动起来。小雪死死地抱住我,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小雪身上的那种体香,一辈子我都不能忘记。

小雪越是抱得我紧,艄公越是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过了江,上了大埂,穿过一条小街,双闸就快到了。

双闸小学比渡口小学大好多。光是那个操场,看起来就挺气派的。

小梅正在厨房炒菜。小雪在门口喊了一声,她丢下锅铲,转身把小雪抱住。

小雪惊魂未定,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小梅冲我说,谁叫你在东宏过江的?回去我们还走棉花堤呀!她拍着哄着小雪,这才面对我,你就是郑大卫?

是呀,和你想的不一样吗?

小梅:不错,不错,挺有男人样的。

小雪:看着不错吧?送你做男朋友啦!

小梅:说话要算话的,口是心非的家伙!

小梅长得浓眉大眼,黑里透红,像个乡下姑娘。

小雪:她家以前是开油坊的。

我说,劳动人民啊!

小梅:人家非说我们家是小业主,算是剥削阶级。

我们哈哈大笑。

小梅:沙洲圩一直向南,有个油坊桥,那就到我家了。

午饭,有两样菜是从来没见过的。一是菱角母子炒大蒜,一是茭儿菜鸡蛋汤,只有沙洲圩里才有,那真叫鲜美可口。

午饭后,小梅对我说,我们两个要说很多很多的私房话,你是不可以听的。你到圩里去转转吧,茭瓜,老菱,桑树果,你可以随便吃的。不过,千万别迷路哟!

我说,我哪兒也不去,我想在这儿画一幅画。我朝东边一指,远山近廊,江上白帆点点,多好的一幅风景!

小梅说,好呀,好呀,你画画,我这儿什么都有。她给我支好了画板画架,还有颜料盒子。

我沉缅在我的画里,不时会听到屋里传来的叽叽喳喳,还有笑声。

等我画完,太阳快偏西了。

她俩从屋里出来,小雪好像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小梅欺负你了?我故意问。

什么呀,那是笑的。

晚饭更有意思了,糖芋苗,糖粥藕,还有一篮子菱角,全是沙洲圩的鲜货。

吃完晚饭,月亮就上来了。

小梅寻我们开心。晚上铺床,给你们铺一块儿吗?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小雪追着打她,两个人在操场上疯跑。

我一个人睡在走廊上,她俩睡在屋里。透过帐子,我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还有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四周蛙声一片。

沉沉睡去。多么美好的夜晚!

天亮我就醒了。爬上大埂,嗬嗬,好大的江滩!放牛娃们骑在牛背上,老牛悠闲地吃草。

远远的江心洲,只剩一条线了。

操场边上,就是一面荷塘,那塘水不但清,而且散发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们就在塘边洗潄。

不知为什么,三个人都不想说话。

吃罢早饭,我们出发回学校了。分别的时候,她们两人抱了又抱,小雪忽然哭了。

小梅推她,走吧,走吧,哭什么呀?又不是隔了千山万水!

我们在大埂上走了很远了,回头看,小梅还站在那里。

在棉花堤上了船,我感觉船上的人很在意地看着我们两个。我有点不好意思,难道有什么事吗?

进了学校才知道,果然有事。齐校长陪了文教局的吴局长来看小雪。吴局长很客气地和我拉拉手。你就是郑大卫吧?我们见过,跟小雪出去玩的?

我们去看一个同学。

好,好,小雪你来,跟你谈点事情。

我把带回来的一包老菱送给齐校长。这是小雪的同学小梅送的。

齐校长有点不好意思,啊呀,这么多呀!

不出所料,吴局长亲自来,还是为了住房的事情。小雪依然没有表态。事情就这么拖着。可是我们两个心里,总有点忐忑不安。

有天早上我起来,看到教室的黑板上有两行歪歪倒倒的小字:郑老师和莫老师。我赶紧把字擦了,生怕别人看见。这算怎么回事啊?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齐校长忽然神情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师专通知你去一下。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去,课程我来安排一下。

师专忽然要调查我以前办同人刊物的事情。我们几个同学搞的油印小报,只出过三期。我自己都没留底,他们居然找到了。又是写策划经过,又是写批评检讨。这事弄了两三天。

我往洲上打电话,只有乡政府有部电话机,死活摇不通。

交了师专的材料,我心急火燎地赶回江心洲,可是在学校里没有见到小雪。

齐校长说,小雪病了,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后来高烧不退。我急得没办法,请示吴局长,吴局长派一部吉普车把她接回去了。

我问,接到哪里去了?

齐校长说,你别怕,医院给她服了奎宁,不会有危险的。现在,好像在吴局长家楼上休息。endprint

我转身跑向渡船口。

齐校长在后边喊,你自己的事情怎么说的?!

这个院子,我熟门熟路。车库里没人,大门锁着。我跑进小洋楼,只有一个老阿姨在烧饭。她问,你找谁?

我说,我找莫老师。

她说,她在阁楼上休息……哎,哎……

我已经跑上楼了。

推门一看,小雪躺在老虎窗下面的地板上,身底下铺着毯子。

小雪!我扑过去跪在地上,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我没事,就是疟疾,休息几天就好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也没事,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瞧你这一身汗哟……小雪捧起我的脸,脸上忽然红扑扑的。我情不自禁地吻住她的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小雪轻轻地推开我,大卫,大卫,你不可能有事……

门口有人敲了两下。我一回头,吴局长站在那里:郑大卫,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赶紧回师专去!

回到师专才知道,以党委研究,我被重新划为右派,送青龙山煤矿劳动。

头一年的日子最难过。白天下井挖煤,晚上回来,洗完澡,倒头就睡。我像一个只会干活的牲口。第二年,监管松了些,允许家人来看我,允许看书,写字。

爸爸来过两次,明显老了,腰也驼了。大卫,你是怎么搞的?我也无言以对。

爸爸问我要什么?我求他给我买一沓纸,一沓信封和二十张邮票,我要写信。

闲下来的时候,我每天写信。我想小雪。

我写了差不多一年的信,从来没有一封回信。可是我还写,那是为我自己。好像我不写,小雪就不存在了,小雪就不需要我了……

小雪,知道我多想你吗?刚下矿的时候,就像牲口一样,干活,什么也不能想。慢慢地,我适应了这里的劳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晚上睡不着觉了,总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梦幻一样,它是某些瞬间,又是某种永恒。想到这些,觉得自己多么幸福!……

你为什么总是不回信呢?这叫我多么伤心!

不回信就不回信吧,我知道你处境也不好,我就当写信是给自己看的。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当我四周只是一片冷冰冰的黑煤的时候,我知道,在遥远的江边,有我的小雪。那里有明媚的阳光,有无垠的星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小雪,于是我看见你了,我真的看见你了!我闻到了你身上的气息……

上帝呀,慈悲的上帝,他快要痛苦死了。你哪怕让小雪给他写一行字,他就不会像这样难过了呀!……再过三十年,五十年,那时候我们都老了,或许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样的痛苦还存在吗?唉,小雪,我心爱的人,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想念另外一个人,要忍受这样的煎熬呢?真是罪过呀……

有时候我想,世上有很多洲,南京还有白鹭洲,八卦洲,可是这些洲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心,就落在江心洲了。我的心,我的灵魂总在那里飘荡。或许你会感觉到的呀!为什么?小雪,因为那里有你,有你住的小屋,吃饭的厨房,有你待的学校,走过的路,有你呼吸过的空气……我就这样,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下来,心里好受一些。不然,我怎么能活下去呢?给我写上两行字吧!

小雪,给你写了一年的信了,还是没有一封回信。我每天胡思乱想,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脑子越来越乱,有时会变得十分疯狂,我简直受不了啦!

我正在策划一件事情,假如成功的话,我一定可以见到你,我最心爱的人。为了见到你,哪怕从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也心甘情愿……

矿里每天开出去好多运煤的车,其中有一辆挂安徽的牌照。它肯定要经过水西门再往北,我等它等了好多天了。有天夜晚,月黑风高,我趁警卫不注意,从车厢后面爬进去,躲在毡布下面。等了好久,谢天谢地,车子终于开出了矿区。车到中华门,天亮了。我才敢爬出毡布深深地换了一口气。

车到水西门,七点多了吧,我趁卡车等红灯,从车厢翻了出去,居然没人看见。

我上了七路车,躲在最后一排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过了江东门,车上乘客少了,售票员过来查票,见到我吓了一跳。大概我的样子挺可怕的。

买票!

我没钱,我掏了掏口袋说,只有一张八分钱的邮票。

售票员斜着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飞快跑到棉花堤,我先在江边洗洗脸。看到不远处,渡船就要来了,心里忽然扑咚扑咚地跳。

当我准备站起身走向渡口的时候,后面有两双大手把我摁住了。一回头,是矿区的两个公安。

公安:跑啊,有本事你再跑啊!

我被带回矿里。

他们把我吊起来,要我老实交待。

我老实交待了,他们哈哈大笑,随后把我放到地上。

公安:早就料到你有这一手啦!真蠢,跑什么跑?再熬一段时间,准备摘你的帽了!上面有人替你说了话了。

奇怪了,什么人会替我说话……

过了几天,小梅忽然来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我确实非常惊讶。

人家叫我来,是要我做你的思想转化工作!小梅煞有介事地说。刚被抓回来吧?

这事你也知道?

傻呀,傻到地了!你跑到江心洲干什么?小雪早就不在江心洲了。

現在她在哪里?

现在她是雨花区民政局的助理,入了党,提了干,身份不一样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像做梦一样。

她嫁给了吴局长,做了局长太太。

我的梦好像醒了,又好像忽然掉进水里,从里到外,浑身冰凉。

小梅从包里拿出一包信,大约有七八十封,全是我寄到渡口小学的。

小梅说,齐校长其实是个好人。她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收了,然后交给我,留着做纪念吧。

我还告诉你,莫家在安品街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们再也不用住车库了。

唉,现在,小雪有尊严了。

小梅告诉我,前两天,她去看我爸爸,在莫愁路看见小雪两口子上街。老头走在前,她跟在后,相隔至少五六步。这种生活,难道有尊严吗?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很难过。

我不知道小梅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呆若木鸡。

下一周,小梅她又来了。看我痴痴呆呆的样子,她抱着我哭了一场。

有谁知道我们心里的痛苦和悲伤。

以后,小梅几乎每周都来,吃的,用的,要换季的衣服,一样一样她都准备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吧,小梅成了我的家人。

1960年春天,矿里通知我,“反右纠偏”,给我摘了帽子。

雨花台区表示,可以安排我的工作,还可考虑我的住房困难。我跟小梅商量了一下,答复区里:工作不用区里安排,我爸年纪大了,我愿意接替爸爸管理教堂的工作。区里非常满意,手续他们去办。

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小梅登记结婚,就住在教堂旁边的小平房里。

每天早晚两次,我都爬到钟楼上去敲钟。当当当……每次十二下,钟声浩荡,钟声传到很远的地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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