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直播间里，窦文涛坐在梯形桌后面，两侧分别是张坚庭和李纯恩。开场音乐刚一结束，窦文涛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脱口而出：“锵锵三人行。”要不是凤凰卫视的图标赫然在目，还以为节目被搬上了央视首播。
“我们在中国这种文化环境中长大的人，一上台说话就是这个调调，这是一个本能。”但是，身为香港本地人的两位嘉宾可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他们的电视媒体也没有这种播音文化，说话的口音跟普通市民相差无几。几轮对话之后，窦文涛的掷地有声也被渐渐磨平，从一字一句念出“欢迎大家”，到逐渐开启不刻意使用胸腔共鸣的聊天模式。“观众说我能‘像人一样说话’，我是被这个节目逼出了这种说话方式。有一个观众很细心，他写信分析我在第一期节目中的表现，我们的节目当时分为三个部分。他说我在第一部分还是严肃正经的播音腔，第二部分就少了一些，第三部分完全像在街头聊天了。”窦文涛叹了口气，“我们有的文化把这个民族变得非常贫乏，即使是现在，有的厂长或者经理一上台演讲就像在朗诵。这没什么不好，我们应该有更多元的选择。”窦文涛说他在极力摆脱这种说话方式，但是在我们采访的一开始，他仍旧像朗诵一篇课文一样，语速慢、音调起起伏伏，似乎在回忆着问题的答案。
公众视野中的窦文涛侃侃而谈，《锵锵三人行》中的他可以完全掌控全场进度，引导着嘉宾针锋相对，《滔滔不绝》中的他是一个观点提供者，谈中国式教育之伤、谈名人社会的名人铁律，而他却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我可以半个月不出门，一直处于一种沉默的状态，我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很沉闷的人，但是自己看来却是其乐无穷，因为我只想自己喜欢的事情，很自在。”
窦文涛说他的父亲和哥哥就是非常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家的时候，最反感的事情就是被人邀请去参加社交活动，他在同一个回答中重复了四遍“这让我非常累”。然而人都是“情境动物”，真到了那个场合，窦文涛又会变得非常积极，他把这种状态归因为“具有社交能力”。“我不是天生外向、热衷群体生活的人，如果饭桌上有人负责活跃气氛，那我一定是不吭声的那个。可是如果大家都不说话，我就有义务调节氛围了。”
观众在知乎上称窦文涛为“揣着明白装糊涂内心有自卑情感的情色小主播”，也有人说他在主持《惊涛拍岸》时是包青天，当被问及他自己在节目中形成了什么风格和特色时，窦文涛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风格，风格是别人定义的。对我自己来说，我是一直变化的，我坚信法无定法，因此就谈不上‘形成’。与其说我的风格是什么，不如说我的性格是什么。”窦文涛喜欢人情练达这个词，他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样，我也知道别人的眼中我应该是什么样。所谓风格，我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这无所谓，也不重要。很多时候我不觉得我是公众人物，我也不愿意承担公众人物的责任和义务。可是我不会那样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别人对我的认知是不一样的。至于风格……”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更长。他突然抬头，撇着嘴，“我真的说不好！我还没死呢，我还在变化！”
窦文涛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只提及了两个人的名字，第一个就是侯佩岑。窦文涛曾经在节目中公开夸奖过侯佩岑的说话方式。当时还是主持人的侯佩岑采访李敖，李敖在节目中开玩笑问她“周杰伦又不帅，怎么就跟他在一起了”，侯佩岑回答道：长辈说的我在听。“我觉得她非常会说话，她没有不尊重长辈，同时又表达了‘在听’不等于‘同意’的意思。这个地方说话有一种拿捏，这就叫做有情商。”而被窦文涛提及的第二位，是前文化部长王蒙。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后，王蒙在窦的节目中直言自己写作的某些方面不如莫言。“自古文人相轻，按理说王蒙的辈分和资历都比莫言高，他却能当众如此谦虚。跟这些人交往，是给我这样小心眼的人一个提示。”
舞台上永远保持中立立场，似乎容易被人认为是一种主持技巧。前段时间许子东和A站总编刘炎焱就《百鸟朝凤》制片人方励跪求票房的事件在《锵锵三人行》中进行讨论，许子东在最后情绪有些失控，甚至叫嚷了起来。窦文涛说：“你们俩的这种状态，跟网上引起的对立两派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一样，大家彼此之间不要有和解。”他顿了顿，“佛经里面有句话叫‘如是如是’，出现了问题，你就告诉他‘是这样的’，我在生活中也是这种态度。”窦文涛从小就习惯把事情考虑得非常复杂，他称之为“举轻若重”，还把唐太宗的“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奉为圭臬。“我容易想得太多，反而什么选择都做不出来，把任何事情都以客观来衡量，也就失去了主观。我能欣赏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从他们的出发点来看都是对的。所以我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
有趣的是，观众写信给窦文涛，认为他一定有自己的观点，只不过不在节目中表露而已。窦文涛给他的回复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我是个小人多变，我今天跟你这么说，我可能明天就不承认了。地藏王菩萨说‘性食无定’。一个小时之前的情绪和现在的情绪一定是不一样的。其实没有一个本质正确的选择，这种想法让我在生活中可以把心里空间扩大到虚无。”有人请教窦文涛如何聊天才能开心，他的观点是：观点的不同不如朋友间的友好重要，观点仅仅是一个谈资而已。“你对我持有的观点不开心，那我就换一个立场。这是我理解的言论自由，因为言论本质是虚幻的，一切都在变。你以为那些嘉宾真的会坚持自己观点吗？说说而已。”
窦文涛私下里并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人，甚至说话有点磕磕绊绊、语无伦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己还没什么观点的输出。但是马未都曾经表示，“录制窦文涛的节目是我最开心的。”窦文涛解释道：“记者绞尽脑汁问出别人不想说的，我绞尽脑汁让别人说他想说的。朋友间的聊天是可以畅所欲言。能让人之间关系走得长的，还是诚心诚意。”他像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们聊天是在进行一种互动，为了从中得到一些享受，而不是为了学习和思考。比如你跟朋友聊了两个小时，我让你复述你们谈了什么你可能都想不起来，那你们是干什么？这是一种感情的交流，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觉得彼此更加亲密了，人要的是这个，而不是一个真理。油嘴滑舌并不受朋友们欢迎，但是你要让朋友们感受到你希望大家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夜晚的心。”
常跟窦文涛组局的朋友大多是画家、文学家和收藏家，都是各个领域的佼佼者。窦文涛会跟朋友定期到中央美院听阿城的讲座，还会跟从美国回来的画家刘丹聚聚。他喜欢审美，但却不止于艺术这个圈子。如今已经快五十的窦文涛回忆起跟一个九零后的对话，年轻人抱怨生活很空虚，窦文涛非常惊讶于他们的这种状态。“我问他，是不是他的好奇心太窄了。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无聊和空虚。”上个月窦文涛在家休假两天，第一天，他随便从书架拿起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第二天，他临时起意，想了解一下非常火爆的“网红”概念，他就打开直播软件看了三个小时直播，虽然全部内容仅仅是主播化妆和吃饭。“我对未知的东西有一种贪婪，我倒不追求历史或者艺术方面的知识，但是我想知道身边一切有意思的事情，英国脱欧、欧洲杯比赛，都是很有趣的事情。”鲁豫有次在私底下评论窦文涛：“呆着的时候哪儿也不想去，出去以后绝对不想回来。”
窦文涛儿时，他的父亲带他坐火车，一坐就是30个小时，他惊讶地发现父亲从来不在车上睡觉。他的父亲回答说：“你得看呀，那些小村庄你可能一辈子只能经过一次了。我‘目迷五色’可能也受我父亲的影响。”窦文涛在朋友圈中是出了名的黑名单上不能一起参观博物馆的人，因为他每到一件珍藏之前，总是流连忘返，一个普通的展厅也能逛一个多小时。“我很拖延，每件事我都能琢磨很久。朋友觉得我没完没了，我说怎么能看一下就离开呢，这幅画里每一个人物你都看到了吗。画家可能三个月才完成一幅画，你得看三个月才对等啊，最好拿回家占为己有慢慢欣赏。所以到最后都变成我一个人在看了。”
近些年来，窦文涛也在改掉自己较劲的毛病，努力跟自己调和。他举了个例子，过去，如果他的经纪人告诉他第二天需要棚拍，他就会非常紧张甚至失眠，有点神经质。“但是现在，我就想这不是我应该主要担忧的事情，难看也不会吓死观众，好看也比不过吴亦凡，我有什么可着急的？”不过采访过程中，摄影师助理敲门进来告诉我们拍摄已经准备好了，窦文涛还是条件反射般说了一句：“今天靠你们了。”拍摄过程中，他也不停询问着摄影师：“您觉得我是穿这双棕色的，还是那双黑色的？要不要换一双？”拍摄结束，临走之前，他又折回棚里，要求再看一眼今天拍摄的照片。
五、六年前，窦文涛遇到了自己的中年危机，厌恶工作、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每天会想怎么把节目做得迎合大众。但是他现在尝试做自己的心理医生，认为任何刻意“打造”、“谋取”最终换来的都会是失望和挫败，当自己不那么有目的性，服务好目前这个稳定的受众群体，反而有了安身立命的理由。“如果你想替广大人民群众操心，那就是虚伪谄曲之心。你做一些‘以为他们喜欢但你自己都恶心’的东西，这里面有一种深深的傲慢和虚伪。大众是一个虚拟概念，重要的是把节目跟你的知音之间的关系做到精纯。想伺候大多数人民，你就不得不降低你的底线，最后你low到贴地，却仍然讨不到好，因为性食无定。你做你自己，总会有跟你同生同栖的人出现。”
窦文涛说，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算喜欢这个工作，但是，将近二十年的经验，让他把曝光在镁光灯下当做跟呼吸一样容易且正常的事情，并且社会上也已经接受了他这项谋生的技能。只不过，舞台上的冲动、分享、爱玩儿，无非是一种心理暗示和专业技能，生性沉浸、愿意在愈加直白的对话中留有一份口是心非、愿意花时间用含蓄的幽默来彰显一下自己的智慧，这才是他期待的理想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