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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

[2021年06月26日 18:06] 来源: 青春 编辑:小编 点击量:0
导读:鬼金手心冰凉。真想哭。真想爱。——托尔斯泰1896年圣诞日记一“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手机上,看到这样的句子,你为之颤抖。颤抖中,听到了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没有恐惧,闭着眼睛听,来自身体更深处的声音。也许肉身在那一刻,临近坍塌的边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屋子里很静。办公

鬼金

手心冰凉。真想哭。真想爱。

——托尔斯泰 1896年圣诞日记

“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手机上,看到这样的句子,你为之颤抖。颤抖中,听到了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没有恐惧,闭着眼睛听,来自身体更深处的声音。也许肉身在那一刻,临近坍塌的边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屋子里很静。办公桌前的两盆绿色植物是朋友不久前送来的。那盈盈的绿,有些扎眼,绿到了眼睛里。也许是为了喜庆,植物上面还扎了一根红布条,你懒得解开。其实,那红布条是为了那些茂盛的植物在疯长的过程中不至于七扭八歪。之前,你养过几盆植物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死掉了。你任它们在窗台上干枯或者腐烂。朋友的偶然来访,看不下去了,就送了这两盆。植物叫什么名字?朋友说过,你忘记了。朋友说,这样你的屋子里就有了生机,也可以多些氧气。是的,氧气。你还记得你在一个咖啡馆里,听到的那首歌,你网上找了很久,才知那是郝蕾唱的《氧气》。对于这个女人你只是看过她演的一部电影,是国内的禁片。

你忍不住点开手机里唯一保存的这首歌曲,任那个叫郝蕾的女人在那里唱。在那里唱。你站起来,来到两盆植物跟前,它们茂盛,高拔,几乎到了你的下巴。你一米七八。你还是俯首,呼吸着,深深地呼吸,竟然没有闻到丝毫植物的气息。那种清凉的味道。没有。这也许是你吸烟过多,鼻子的嗅觉系统坏掉了。你停止自己愚蠢的行为。你伸出手,解开那红布条,随手,扔进垃圾筐里。你想,哪怕疯长起来,填满整个屋子。你也变成植物的一部分。你突然厌倦了声音,是的,声音。你其实更喜欢的是那几句歌词。你关了手机上的播放器。从笔筒里拿出一只铅笔,凭着记忆在一张白纸上默默地写下那几句歌词。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的声音,若雨。你看了看自己的字迹,是那么潦草。你盯着,然后,撕掉。纸的碎片。很碎。飘洒在桌子上。它们在桌子上无声无息,俨然黑色桌面的一个个蛀虫咬过的孔洞。

有人敲门。

你愣了一下,端正姿势。桌面上的碎纸片,你没去管。

你说,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女孩。

你看了她一眼,问,有事吗?

女孩怯生生地说,你让我打字的公司领导的诗集,我打完了。

你说,谢谢。

女孩不知道说什么,睫毛低垂,慢步来到你的跟前,把打印稿递给你。

你接过来,看了看,说,放这吧。谢谢。

你再一次说谢谢。

女孩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描了一下,目光落在桌面的白纸碎片上。

女孩说,这,我帮你收拾了吧?

你说,不用。还有事吗?

女孩说,没了。

女孩是新近调过来的,据说是公司某个领导的关系。

女孩的名字叫翟莉。

翟莉是90后。

你是80后。几年来,摸爬滚打,你已经坐到了科级的位置上。在这个单位里管宣传之类的工作。从工资和人际交往上,你已经从一个底层变成一个中产阶级。是的,中产阶级。没调到这里之前,你是集团公司下属的建筑队的抹灰工。技校毕业,就分配到那里。你是因为写作调到这里的,你写诗,同样也写其他的文体。正赶上那年企业文化深入企业,需要办一份刊物,有人举荐了你。你因此走上了跟你的那些工友们不同的道路。

翟莉还站在那里,她的身体是诱人的。是青春的。是蓬勃的。你心怀鬼胎过,可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了,不知道公司的哪个领导在后面,你也不能下手。你呼吸到了她身上的气息。女人的气息。是的,悲观盖过的女人的气息。

你想起什么说,对了,把电子版的发我邮箱。

翟莉说,好的。

翟莉说,那我走了。

你点了点头。

你看着她的背影,盯着她扭动的臀部,她竟然穿了一双露脚跟的凉拖鞋,那脚跟是光滑的,赤裸的,诱人的。直到关上门,她消失。你的目光撞到了门上。你才恍然。人已经走了。

这么多年,你荒废了你的诗歌,更多是工作需要的文字。你的上面还有领导,你小心谨慎地工作,时刻害怕出现丝毫差错。你消失了你的观点,你的建议,即使有,你也不能说,你只是人家手下一个干活的。而翟莉是你手下的。你害怕再写诗歌,让领导知道,你不务正业。你如履薄冰,你犹如卡夫卡《地洞》里的老鼠。

你还在回忆着翟莉的臀部和脚跟。

又有人敲门。

你有些气恼,说,请进。

还是翟莉。

这次,翟莉没进来,只是手扶着门把手,把头伸进来说,科长,你说的让我找一个临时打扫卫生的,我找了。什么时候让她上班?

你看着翟莉探进来的半个身子,乳房圆润丰满。

你说,进来说吧。

翟莉说,不了。刚才给忘了,这事。

你说,那明天就来吧,你跟人家说好了吧,七百,什么都不管,打扫完卫生,就可以走。

翟莉说,我告诉她了。

你问,还有事吗?

翟莉说,没了。

你说,真没了吗?

翟莉说,真没了。

你说,还可以有,随时欢迎来敲门。

翟莉的脸有些发白了,轻声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翟莉轻声关上门,锁舌“嗒”地一响。

你深呼吸了一口,看着门,恨不得目光追出去,把翟莉拉进来。你告诫自己,必须控制。即使她是再新鲜的水果,也不能去碰。新鲜,也许有毒。你点了支烟,狠吸着,让烟雾在口腔里,满满的,才让它们从鼻孔里跑出来,像魔鬼飘渺着无形的身体,你不知道它逃出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你不知道。烟雾慢慢消散,什么都没变。你多少有些失望。是的,失望。在瓦解着你。你感觉变化的是你自己。

这几年来,你混迹在各种饭局之中,你的身体开始臃肿起来。肚子大了,赘肉一抓一大把。你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不再是那个午夜里呐喊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在黑夜中依靠手淫来度过漫长黑夜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冬夜里坐在河边看火车从高架桥上开过进入隧道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愤怒的在冰冻的河面上歇斯底里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在午夜里诵读诗歌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哭泣的孩子。

你不再是那个囚禁在黑暗里的孩子。

你的黑夜里下着黑色和红色的雨。

有电话打进来,你马上换了一副腔调说话。是工作。你公事公办的语调。你说,领导去兰州开会了。之后,是一些客套。你撂了电话。

你看向窗外。你的办公室有两扇窗。两块大玻璃镶嵌在那里。是封闭的。这个房间只有门是唯一的出口。是的,唯一。树木已经高过你的窗户,你看到一些树叶还在滴着雨滴。

那是一场过去时的雨。

你的时间倒流。

雨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下的。先是缓慢,后来,变成了暴雨,冲刷着世界。你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同事们就议论这场干旱已久来临的雨。议论完雨,他们说起某地的早市上发生的爆炸,死亡31人。你坐在一边,没有参与他们的议论。你静静地吃着你喜欢的红烧鸡块。食堂师傅的手艺真不错。你吃得津津有味。还是有鸡肉塞进你牙齿的洞里。你用舌头企图把它舔出来。你的舌头都僵硬了,还是没有把那塞进齿洞里鸡肉弄出来。没有。那是一小块顽固的鸡肉。牙齿上的这个洞有几年了,你一直想去补上,可是,你害怕疼,害怕牙医把钳子伸进你的嘴里。你索性不管它了。但吃进嘴里的食物碰到那个地方,疼。那些人的议论是激烈的。他们的议论里充满了谴责和愤怒。你收拾托盘,把剩下的食物倒进垃圾桶。那个油腻的垃圾桶。你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舌头还在口腔里跟那小块塞进牙齿洞里的鸡肉搏斗。仍旧是徒劳的。在走廊里,你看到翟莉。她说,吃完了,领导。你点了点头说,还没吃呢?翟莉说,我不吃午饭的。你问,怎么?翟莉笑了笑说,减肥。你说,你胖吗?翟莉说,有点儿胖。你说,哦。你回到办公室,在抽屉里翻找牙签。却怎么也找不到。窗外的雨声正浓。你必须把那塞进牙齿洞里的鸡肉抠出来。必须。否则,你不会好过。你拿出牙刷去卫生间刷了牙。无用。那个顽固分子还是在你的牙洞里,耸然不动,就像要寄生在里面似的。靠,再怎么寄生,也不可能变成牙吧。只有腐烂。之后,消失。但腐烂是需要时间的。现在它盘踞在牙洞里,让你疼,让你感觉被塞满。胀乎乎的。难受。这种被塞满跟做爱完全是两回事。做爱还有高潮可以期待。这种被塞满,没有。只有沮丧。除了沮丧,还是沮丧。你去敲翟莉的门。无人应声。你只好回来。你在屋子里寻找着可以把那块鸡肉掏出来的东西。钥匙。你擦了擦,伸进去,太大,伸不进去牙洞。你企图放弃,心想,随它腐烂好了。你嘴里蹦出“腐烂”这个词语。窗外的雨是那么迅疾。你拧开一个圆珠笔芯,这个够细,总可以了吧,还是不行。但还是抠出了一小部分,已经变色,颜色暗淡,糜烂的碎屑。你想,下次一定要买十盒牙签放在办公室里。你的牙洞在左侧,你弯曲着舌尖,在那里舔、抵,然后,舌尖一用力。这个牙洞比你预想的要深很多。你找不到一件东西的时候,总是焦躁不安。你坐下来,让自己安静。但你不能忘记你的牙洞里还塞着东西。这是一件有些操蛋的事情。你冷静下来,想起昨天你也抠牙了,那个用过的牙签好像没有丢。可是,放到什么地方了呢?你的目光镜头般在屋子里寻找。你甚至发现细密的灰尘颗粒,在落下。你的目光落到靠墙的一面书架上。那里面除了有你工作的成绩,几张奖状、证书、奖杯。你工作用的书籍和影碟。你喜欢的几本书,其中一本《2666》是奎勇送你的,你看到第三部分,这部分也即将读完。你喜欢这个叫波拉尼奥的家伙。智利的。你已经在网上订了他的《荒野侦探》《护身符》《美洲纳粹文学》。一个年仅五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你看着那本砖头般厚重的《2666》平放在那里,你走过去,你打开,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一根牙签被当做书签用了,夹在344页上方。

左侧的第一行是:

罗莎说:“问题就是命苦啊。”

右侧的第一行是:

“有这一切就像是别人的梦。在他身边,罗莎·阿玛尔菲塔诺的头部小心地……”

你拔出牙签,张开嘴,口腔里泛出从胃里消化的味。你用牙签试探着伸到那个牙洞去。牙签是尖锐的。你同样恐惧它的尖锐会伤害到你柔软的舌头,柔软的牙床。牙签在你的嘴里像手指划过琴键一样,你找到了牙洞,牙签在牙洞的周围转了一圈,你才决定扎进去,不,是靠近那塞进去的鸡肉,轻挑着。一下,两下,三下,你只是挑出来一小部分,第四下的时候,你力量过猛,扎到了牙洞里面柔软的部分,牙签透过了塞滞物。你感觉到口腔里有些咸,你润了口唾沫,吐出来,你看到了,红色。血。以及唾液的气泡。红白色的。你必须耐心地去对付,野蛮和暴力,伤害的只能是自己。你像女人绣花,凭着直觉,慢慢地,再一次,把牙签伸进去牙洞,轻轻的,你在肢解着,那塞滞物,让它们变成碎末,你轻挑着,把它们一个个扒拉出来,蜷聚在舌尖上,吐出来。差不多了,你用舌尖试探着。没了。你感觉到口腔是清爽的。你感觉到你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如果回到多年前老师让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叫《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你一定会写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一刻,你的时间是停止的。从嘴里拿出牙签后,你开始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也许是窗外的雨,让你变得忧伤起来。还有孤独。

你拿起书,顺着刚才放牙签的那个地方,开始从左面读下去。你读到:“他想起自从母亲过世后,阴茎一直没有勃起。”你下意识把牙签拿起来,又衔在嘴里。

你想起奎勇当时送给你书时的激动,说,如果我将来死了,能有这本书大小的一个骨灰盒或者墓碑就好了。

是的,奎勇就是这么说的。

说得你好伤感。当时。

你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跟奎勇在一起的时候,你是真实的。你是你自己。你犹豫着是否给奎勇打一个电话。你克制了。

窗外的居民楼窗户上都挂上了出卖的条幅。黄底红字。醒目。

你数了数,竟然有十几家出卖。这些都是不久前嚷嚷的房产税闹的。你还是忍不住打开QQ,看看奎勇是否在线。其实打个电话很方便,又是公家的电话,但你这个时刻,好像害怕听到奎勇的声音。奎勇的头像被灰色笼罩着,就像下雨之前的雾霾。你对着奎勇的头像发了一会儿呆。是的,发呆。在发呆的过程中,人作为个体可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半年来,你才开始喜欢上发呆。

奎勇的QQ头像不是他本人的照片,而是动画片哪吒自杀的头像,可以看到脖颈上横着的宝剑及一丝血迹。关于这个头像,你多次想问奎勇为什么用这个头像。你都没有问。一个把肉身还给父母之后,用莲花复活的神话人物。

你更喜欢的是孙悟空。那个无父无母的人物。但你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如果你跟奎勇说了,他一定会嘲笑你的。尽管奎勇不在,但他显然更新了日志动态。你看到这样两段话:

1.即使在不确定的黑暗中,我仍能确定,哪些是有血性的良知,哪些是不流血的死亡。记忆中残存的,正如黑暗也不能抹杀的;领略为次。参与才是天命——我永不转身,我愿意面对这虚无的肃穆,泪流满面。

2.泰国英拉政府忽视精英、知识分子、中产阶级的民粹主义路线,一味取悦所谓底层最广大民众的“均贫富”执政理念,导致政府崩溃,不可说不是一场失败的闹剧。

第1段,你多少能体会到奎勇的心情。可第2段,你陷入了迷惘之中。你感觉到你跟奎勇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自己算什么?精英。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如果从经济收入上来说,你只能算中产阶级。那么奎勇呢?他现在一个连工作单位都没有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思考,他算什么?你在心里面掂量着,你把奎勇归到精英里面。因为他曾经向你灌输过他的乌托邦。你并没有觉醒。你仍然认为自己还是那个底层,你只是在经济上比他们多了千八百块钱而已。

你承认你的脑袋里更多的是粪。你在奎勇面前是渺小的。

你关了QQ。孤独油然而生。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这过去时的雨,让屋子里多少有些闷热。几天前,你打电话让人来修理空调。可是,办公楼内唯一的修理工生病了。据说是睾丸癌。你第一次听到这种癌。你完全可以把门打开。但这个午后,是你自己的,你这样想,你不喜欢对外敞开自己。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你喜欢灵魂出窍的那种感觉。你是矛盾的。你同时又感觉到这空间里充满了世俗的喧嚣。

你还是给奎勇打了一个电话。

无人接听。

你紧张起来,呼吸急促。

那阵阵忙音,像一个黑暗水域,荡漾着。

静寂。

黑暗。

你看不到奎勇在那片水域之中。

奎勇在哪里?

你撂了电话,想。

这个电话对你是一个出口,现在,这个出口也被堵上了。

你胸闷起来。

是的,胸闷。

还有,黑暗。你感觉到的黑暗涌上来,在虚无之上,黑暗是有重量的。

狗日的奎勇干什么去了?

你自言自语。

狗日的奎勇干什么去了?

你变得暴躁起来。

狗日的奎勇……

你再一次这样咒骂着。这样多少减轻了你内心那部分黑暗的重量。煤块被敲碎。

你企图继续《2666》的阅读。无法进行下去。一种魔障的东西阻挡着。

你从过去时的雨中,回来。是的。雨停了。现在是雨后。你撂了那个工作上的电话。你说话的语调是放肆的,调情的。可以看出来,对方是一个女人。你已经变得可以在工作中游刃有余,打情骂俏。你是油滑的。这样才能让人感觉不到你的孤傲。是的,你曾经是孤傲的人。孤傲让你在工作中,四处碰壁,百般刁难。你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你再一次给奎勇电话,仍旧无人接听。无人。狗日的奎勇。你骂着。你焦躁不安。你又放了一遍《氧气》,还设成了手机的铃声。

……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

所有的物体都失去重量

我都快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是啊,所有路的尽头是什么?你现在是不是就是这样?你想。你看着那绿色的植物,你感到它们还不够绿,还不够蓊郁,你需要更多的绿色。更多。你需要氧气,你需要更多的氧气。这狗日的房间,你是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你是。你把钥匙和烟揣到兜里,还有打火机。不,你一直喜欢用火柴的。或者说,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更喜欢用火柴。你从抽屉里找出那盒火柴。那盒火柴是你集中买的,火柴盒的封面是梵高不同时期的自画像。有一次,奎勇看到了,说喜欢。你说,买来送你。可是去买的时候,卖没了。你只好把剩下的几盒送给了奎勇。现在这盒,是你唯一剩下的。画面是梵高的头部缠绕着纱布的那张。你看了眼记事本,觉得没有什么事要办。你出门,锁门,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方便了一下。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你对镜子里的那个人感到陌生。仿佛你的灵魂站在你的对面。还魂之镜。你掏出手机给自己拍了下,可照片上你根本不在镜子里。镜子里一片空白。你想,也许因为卫生间的光线昏暗,你看不清楚。你快步下楼,怕被其他人看见似的,像在逃跑。你知道碰上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会阻碍你的逃走。死气沉沉的机关内,寂静,没有声音。那个看门人在门口打盹。你放慢脚步,尽力不弄出声响。可是,在你经过的时候,他还是醒了。他说,出去啊?科长。你啊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你开门,下台阶。你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科长。你抬眼看去,是翟莉。只见她捧着一个鱼缸,向你走来。你问,买鱼去了啊?翟莉捧着圆形的鱼缸看上去像一个孕妇。翟莉说,你这是要出去吗?你说,是的。你像被看破了似的。你的逃跑。你的工作就是八小时囚禁在这栋楼内。现在,你想逃走。你的属下看着你。你有些尴尬,说,集团那边有点儿事要去处理一下。翟莉说,哦。这是给你买的鱼。你去忙吧,明天给你送到办公室。你愣了。什么?给我买的吗?你说。翟莉说,你的办公室里太孤寂了。你看着这个女人,她竟然说道“孤寂”这个词语。你说,这样不太好吧?你的语气公事公办的状态。翟莉看着你说,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摔了……如果你想看到的话……你连忙说,别啊。我要。也许是雨后的原因,外面的阳光是那么炙热地燃烧着。你感到额头上已经有汗珠流下来。你说,好吧,明天送到我的办公室。翟莉笑了笑,从你的面前走过。你问,几条鱼?我以前养过的,都死了,我伤心了,就再也不养了。翟莉说,不是有我这个助理养鱼的吗?我会帮你打理的。你说,哦,那谢谢。红色。是的,你只看到了红色的鱼。几条,你看不清楚。你甚至闻到了鱼腥味。你的目光热烈地看着翟莉,她也看着你。翟莉说,你去忙吧。你恍惚着,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你按了按,手里的钥匙。你的车响了一声,解除了警报。钻进车内,你看见翟莉脚蹬在台阶上,转身,看了你一眼。你挥了挥手,她就转过身去了。你看见那个看门人给翟莉开门。翟莉的身影消失在你的视野之中。

你想,这真是一个有心的女人。可是你不能,真的不能……

你突然想起什么?刚才,你看到翟莉捧着鱼缸的手指指甲上涂着黑色。是的,黑色。你喜欢。就像你喜欢穿黑色丝袜的女人。但这是两种不一样的情愫。黑色的指甲给人一种冷艳,距离感。而黑色的丝袜却会勾起你身体里的性欲。很强烈的那种。

你工作的单位是一个四层建筑,有些年头了。即便去年领导找来建筑队装修了一下,看上去还是很土气。看上去像一座破败的陵寝。尤其是被雨淋过的墙皮,斑驳,皲裂,如巨大的癣疾。你懂的。这其中的猫腻。你的领导和建筑队之间。这些与你无关。那么多“大老虎”都……你的沉默不是同谋,你无力……逆……

快。逃。再让人看到,也许就不能走了。你发动汽车引擎。去哪儿?这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啊,去哪儿?整个望城都让你感到失望。发动机震颤着车体。你给了一下油门,车子带着你,是的,就是车子带着你,离开,你的单位。你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跟随着其他车辆,茫然地行驶着。去哪儿?这个问题仍没有解决。围绕着一个转盘。你转了五圈,仍旧无解。

如果刚才奎勇的电话打通了,你也许就有了去处。那是一个跟你灵魂相近的人。现在,你就这样转圈,转圈,还是转圈。你对自己有些愤怒。是的,愤怒像高烧一样侵入你的身体。你敲打方向盘。你吼叫着。你险些撞到了一辆车。那人伸出头来,比你的愤怒要高出很多倍向你谩骂着。你没有回击。你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让自己冷静下来,绕出车流,把车停到路边。停车的地方是一个街边市场,很多卖蔬菜、水果的,还有从农村来的车辆马匹停在那里。

你点了支烟,无聊地吐着烟圈。烟圈在眼前飘渺,弥散开来,俨然人形,曼妙多姿。可她们都没有心,是一个个你眼中的空心人。你又何尝不是?空心人。你生活着,你没有生活。你存在着,你没有心。徒存一具肉身,苟且在这座城市里。

是啊,去哪儿?

你问着自己。

去死。

你有些躁狂地自言自语。

你没有这个勇气。没有。如果死的话,当年,你在集团公司下属的那个建筑队的时候,就死了。那是你人生的黑暗时期。你迷恋死亡。你在文字里歌颂死亡。奎勇就说过,那是你文字最好的时期。现在,让你去死。不可能的。死亡在你的嘴上只是一个空洞的词语。没有丝毫意义。你不忍心回忆。你认为那是你羞耻的过去。回忆会刺疼你。又点了支烟,你想回到车里。夏日的雨后,让身体变得虚弱。你刚打开车门,你听见有人大声谩骂和吆喝着,你个畜生,你个畜生,伴着鞭子的抽打声……

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挥舞着鞭子,抽打着一匹黑色的马。那马还套在车上。男人一手拽着缰绳,一边抽打。鞭子的皮条都甩掉了,男人用木棍继续抽打,直到,木棍也打折了,握在手里的部分,像一把刀子。那黑马扬了几次头,鬃毛乱摆,像在反抗,可是,滞重的车拖着它,无法逃脱。周围的人看不下去了。有一个老头走过来,谴责车老板,你怎么能这样对它呢?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为你耕地拉车,你……

中年男人说,你们城里人不要管我的事情。手里半截的棍子还在抽打着。甚至用手里的部分狠狠地刺着黑马的肋部。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当那马向前撞倒了主人,拖曳着马车,冲向马路。那主人猴子般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地上的缰绳,捡起一根从马车上掉下来的镐把,对着马的肋骨,狠狠砸下去……

周围卖菜的人,有的喊,这个人疯了,疯了。

有的怕事,纷纷拿着自己的东西躲开。

你看到那马匹身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抖着。整个身上的皮毛水洗似的。你想冲上去,制止那人的行为。但你犹豫了一下,你没。你害怕那马惊起,拉着车,奔逃起来,撞坏你的汽车。你连忙回到车里,开着车,继续在马路上转圈。

你置身在一个迷惘的大容器内,需要一件尖锐的器物来刺破容器,拯救你。

几辆红色的消防车鸣着笛声,从你的身边开过去。你看着它们。你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哪个地方又起火了。你想跟过去看看,跟了一段路,你还是放弃了。你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傻逼。

你的手机响了。

你一愣神,险些撞到了前面的车上。一身冷汗。

你插上耳机。

是婷小梅的电话。

婷小梅说,我睡到一点多才起来。现在我到学校了,高速上的雨很大。下午三点还有一节课。你几点走的?

半夜我就走了,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

你真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在宾馆里。

那我能怎么办?

你就不能陪我睡一宿?

不能。我是有原则的。

狗屁。不说这些,又要吵架了。你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想你呗。

假话。

你的铃声怎么变了?

我喜欢这首歌。

歌名叫什么?

《氧气》。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郝蕾唱的?

是的。

你在哪呢?

没有你,我在哪都不舒服。

又来了。你还没有……

没有。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时刻都是饥饿的。

花言巧语。说不定现在在哪个女人的床上呢?

你对我是这么看的吗?我是花言巧语的人吗?我是随随便便跟女人上床的人吗?

逗你玩的。你干嘛这么严肃?我浑身都疼,骨头都要散架了。我打出租车回沈阳的。车票你给我报销啊?

交易吗?

什么话?你把我婷小梅看成什么人了。

逗你玩的。

我不高兴了。人家大老远来跟你……你却……你他妈的,你要这么想的话,你去那些洗浴中心操他妈的小姐好了。不,是失足妇女。

生气啦?开玩笑的。

再这样开玩笑的话,就不让你动我一根毫毛。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

好啦。你下次来,向你赔罪。

怎么赔罪?

你说好了,是吃东西还是……

便宜你了。罚你禁欲。

好啊!好啊!坐怀不乱。你信不信。

鬼才信你呢?你在哪?

在大街上。

干什么?

无聊。转圈玩。

单位里没有事情吗?

没有。领导出差了。

为什么无聊?

还不是因为你,你掏空我了。

婷小梅在电话里笑。成熟女人的笑声。

婷小梅笑过之后,说,你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你是危险的。

这也是我痛苦的。

还有,你没有真正的朋友。除了那个奎勇。

你怎么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啊?是我肉体传达给你的吗?

你就这件事情是自信的。

婷小梅又笑。

我还告诫你,不要失去奎勇这个朋友。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能感觉到。一个女人的直觉。

你才见过他几次啊?你就这样结论。

有些人不需要见过几次,见过一次我就能感觉到。

你是女巫吗?

是老巫婆。我这个老巫婆在床上都要招架不住你了。

这次,你笑了。笑得充满了自信。

你说,老什么老,你还比我小三岁呢?

你没听说,女人生下来就老了。我可以做你小妈的。现在我们学校里,那些恋爱的学生们,男孩子都自称是女生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吗?

不是。我不喜欢乱伦。

你真是一个不好玩的人。

喜欢好玩的人,你找去。我不拦你。

找就找。

沉默了几秒钟。

婷小梅说,好了,不吵了。一分开就吵。你无聊的话,就去望城的乒山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你那晚上带我去的,我感觉那里不错。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比你这么无聊好。我还告诉你,你不要烦我多嘴多舌,即使我们在一起,也解决不了你的内心的那部分缺失。那部分缺失是什么?我也说不好。也许是一种独立于这个世界的能力。你不能被世俗淹没。要不你给奎勇打电话,你们一起聊聊。

你不会是看上奎勇了吧?

你又来了。你的心眼小得像针鼻。

我给奎勇打电话了,没人接。

你可以去他的岛屿上去看看。上次,他说,他开始像诗人顾城那样在岛上养鸡了。

我不喜欢顾城。

反正我话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们彼此的肉身相依,我是满足的。可过于贪恋肉身的欲望,我们也会沉沦。我还好,我还有舞蹈,你呢?

我一无所有了。

如果你是那种甘于世俗的人,甘于麻木的人,你也会是幸福的,但你不是,你的骨子里还残留着部分的理想主义。

看来,你看透我了。

那是。

你还看透谁了?

没谁。我不奢望你的爱情,我们彼此还是独立的。我们在一起只是相互取暖。

什么意思?你感觉到冷吗?

是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常常感觉我是一个头顶着白雪服丧的人。

谁死了?

更多的东西死了。

会复活吗?

不知道。对了,我推荐你看的皮娜的舞蹈,你看了吗?

还没。

你可以看看,你也许会受到启发的。对于世界我们是恐惧的,悲伤的。因为悲伤而舞蹈。

你说话怎么跟奎勇的语气一模一样的。

是吗?

你们不会……

你如果这么怀疑我的话,我还真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勾引到奎勇。

你狂笑。

你说,奎勇当年的性启蒙还是我带他去完成的。只可惜,他的贞操献给了小姐。而不是你。

真的吗?你怎么能这么干?那么,你的呢?

下次,你来,我告诉你。

人家现在就想听嘛。

不行。

不理你了,人家下面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你也不安慰一下我。

最好的安慰方式就是再来一次。

你坏。你知道吗?其实你的骨子里还存在着一股子匪气。

你的敏感是对的。这也许跟当年的性启蒙有关。

说说嘛。求求你啦。

前面撞车了,我把车停到路边,再说。

算了,还是下次吧,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你去乒山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现在山上都绿了,回到大自然中。这身子还很沉很沉,双腿也是软的。下午的舞蹈课真不知道……我撂了……

你说,好的。想你。

你绕过车祸现场。顺带瞟了一眼,人群中,有人躺在血里。

为什么要接受婷小梅的建议?但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没有。

你开车直奔乒山驶去。

婷小梅是单位办舞蹈比赛,你请来的评委。你们聊得很好,一来二去,就走到了一起。她也是望城人,舞蹈学院毕业分配到沈阳工作。昨夜是她说想了,就坐车回来。你已在宾馆开好房间等她。婷小梅说,你们是双人舞,是另一种舞蹈。伴奏的音乐是你们的情感和你们的心跳。你半夜回到家,竟然有些失眠。妻子和女儿在一个房间,你躲到了另一个房间。早上还是妻子叫你,才起来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单位里怎么这么忙?你敷衍着。吃了早餐,开车送女儿去幼儿园后,你到单位上班。对于男女关系你是冷静的。你以不破坏家庭为基准。就像之前,你带队去参加钢铁系统的歌唱比赛,你曾经跟一个女人……当那女人奢望你的爱情的时候,当她想独自拥有你的时候,你拒绝了。从此一刀两断。一了百了。老死不相往来。你就是这样。

乒山距离城市五十公里左右,在城市的东面。是望城海拔最高的山峰。近年望城的环境变化很大,乒山上也修了很多设施,多了一丝文化意味。最主要的,它是一个天然的大氧吧。

你开车到山下,找了个地方停车,顺便抽了支烟。

一队驴友的队伍残兵败将般从山上下来。男男女女的。队伍的前面,一个男人赤裸着胳膊,胳膊上还盘了条黄绿相间的花蛇。你看着他们钻进路边的大客车。你看了眼车牌,是沈阳的。路边矗立着的一块巨石上刻的路线图。红色,蜿蜒着,像血管。不同的路线,但终点都是乒山顶峰。你犹豫着走哪条路线。看着乒山巍峨的顶峰,你已经气馁了。你的身体下意识反应出一种倦态。再加上昨夜和婷小梅一次次到达身体的顶峰。你犹豫着,最后还是决定开车上去。

因为不是星期天,路上的人不多。你车开得很快,车窗打开,呼呼生风。你呼吸着来自草木的气息,整个人的身体也变得轻松,少了滞重感。山腰上很多新开发的农家院、山庄什么的,还在建设之中。之前,你带婷小梅来过,是夜晚,这里并没有什么山庄之类的。你们后来在车里解决了身体的需要。是啊,你也玩了次“车震”。你们开着车窗,婷小梅说,关上,要是有山鬼什么看到了,还不……我怕。你笑着说,山鬼有什么?给它们看。你拗不过婷小梅,还是关上车窗。她的叫声是那么诱人,以至于你很快就不行了。直到你歇了一会儿,来第二次的时候,你才恢复你的阳刚雄壮。四周黑黢黢的树林像一个无形的大口袋。你们沉迷彼此的肉身已经忘记这些。包括黑暗。你像一个勤劳的农民在挖掘你的土地。释然的那一刻,你突然有一种罪感。但这罪感很快就消失了。你要开车窗,和婷小梅一起吸烟。她还缠绵地坐在你的腿上。你沉默。

想什么呢?婷小梅问。

没。你说。

你继续沉默。

其实,你想到多年前的你。那时,你刚刚技校毕业,分配到建筑队工作。你的工地在河边。冬日里都停工了。你被留下来看守,还有一个酒鬼老头。他还是一个狡猾的老头。他常常不在,回家去睡。留下你一个人,在工地。你想过逃走,可你不敢。冬日的严寒是凶猛的。单薄的帐篷里面,有一个不死不活的炉子,但你不会侍弄,多半是到了半夜就熄灭掉了。偌大的工地,那些机器、工具、钢筋、水泥、沙子、砖头都是僵硬的,是死的。你是工地里唯一喘气的。漫长的冬夜在消耗着你。你蜷缩在肮脏的被窝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美国现代诗选》。看着看着,你会睡过去,但很快就会被冻醒。你爬起来,瑟缩着身体,从帐篷里走出来,寒风包裹着你,你哆哆嗦嗦,孤魂野鬼般,围绕着工地转一圈,或者在河岸上站一会儿,抽烟,看着午夜的火车从高架桥上开过。每一节车厢都有几个明亮的窗口。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咣当咣当。你敏感到内心的疼痛,你对着远处的火车喊叫。声嘶力竭。你黯然地看着火车消失,潸然泪下。你充满了对黑暗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泪水在脸上冰凉。你抹了下,顿感到皮肤的皲裂。你会想起,老头可怜地跟你说,年轻人,你看我这样瘦小枯干的身体,在这样的夜晚,会被冻死的,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回家去睡吧。你还年轻,年轻人火力壮。你当时本来想反驳,说,年轻人就该死吗?你没有说出口。老头还哀求你说,不要跟工长说,那样,会被扣掉奖金的。你看着他醉眼朦胧的,你厌恶地说,回去吧,回去吧。我看我一个人在这里能不能冻死。老头讪笑着,看着你说,谢谢啦,年轻人。你会有出息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说,屁。老头说,还有半瓶子白酒,你要撑不住了,就喝几口,你会浑身都火热起来的。你还年轻。我这老骨头,一瓶酒都暖不过来。哎,老了。老头叹息着。老头说,问你一个问题,什么最暖身子?你摇了摇头。老头说,年轻人啊,我告诉你吧,女人的身子才是最暖的。你那时还没经历过女人,你不懂。你说,磨叽什么?再不走的话,你就留下来。老头连忙顺着河岸走了。你嘴里骂着,老王八蛋。你尝试着老人的说法,喝酒来抵抗严寒。一口就下去,整个食管到胃里都像着了火一样。浑身的血液也被点燃了似的。那是你第一次喝白酒。强烈的烧灼感让你的头阵阵发晕。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下来。你翻看着那本《美国现代诗选》。

你在纸片上写下:杀死黑夜,枪毙月亮。

你竟然喃喃着说出这句话:“杀死黑夜,枪毙月亮。”

婷小梅问,你说什么呢?

你从回忆中回来。

你说,哦,胡言乱语。

婷小梅说,不,我听见了,你说什么杀死、枪毙的字眼。

你企图掩盖你的过去。

婷小梅的柔情似水,还是让你招供了,你说,我刚才说的是我多年前写下的句子:杀死黑夜,枪毙月亮。

婷小梅问,就这两句吗?

你说,多年前写的,大多忘记了,好像还有。下面是什么呢?

你顿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下面是:你这黑夜里的狂徒,你点火烧天。升起的头颅,是你唯一的灯盏。靠。我怎么这么有才。现在打死我都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了。

婷小梅说,听上去有些恐怖。

你说,是啊,人生总是要经历各种各样的恐怖黑夜。那是我一个人的黑夜。是青春期的黑夜。现在,我的黑夜不是恐怖的,有你的陪伴。

婷小梅说,你也会甜言蜜语的。

你说,不会。你完全让我忘记黑夜的存在。

婷小梅笑着,伸出手,抚摸你,说,来吧,让我们再一次忘记黑夜的存在。让我们一起点火烧天吧。你的火柴还能擦燃吗?

你怀疑我吗?你问。

不是。你不觉得火柴是一个很诗意的比喻吗?以后,我就叫它火柴,我的火柴。仅是我的吗?这么问,有些傻了,是不是?但我相信,能让你燃烧的只有我。我过于自信了吧?来,亲爱的火柴,来,我们点燃这黑夜……

婷小梅的自言自语和自我的抒情,让你忍不住笑了。但你还是怀着被羞辱的心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她的呻吟让你走神……

你仿佛回到那个河边的冬夜。

你差点儿对酒鬼老头大打出手。因为,之前的几天来了一只小狗,你收养下来。没想到,在你去附近买吃的东西的时候,酒鬼老头竟然对小狗下手了。他,他杀了小狗,剥了皮,用他的小铁锅炖了起来。你来的时候,还没进到帐篷里,你就闻到了肉香。你并不知道酒鬼老头杀了那只小狗。你看到帐篷门前雪地上的血迹。你还没有想到会是小狗遭难。当你进到帐篷里,看见老头蹲在炉子旁边,目光贪婪地看着。他没有意识到你回来了。你问,锅里什么?酒鬼老头才回过神来,说,狗肉。这大雪天的,我把那小狗给杀了,给我们补补身子。这冰天雪地的,真让人受不了。你愣住了,你看到挂在一边的狗皮。红白相间。那一刻,你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你怔怔地站在那里。再看那锅里炖着的狗肉。你吼着,谁让你杀的?谁让你杀的?这几天来,你跟小狗有了感情,都是它陪着你度过这寒冷的夜晚。现在,它被人杀了。你的心里无法承受。酒鬼老头说,不就是一只流浪狗吗?这也许是老天可怜我们,给我们送来,让我们补补身子的。马上就要熟了,我那还有一点儿白酒,我们喝点儿。你喊着,闭嘴,你给我滚,滚回家睡觉去。你抬起脚,一脚把老头踢倒在地上。老头愣了,躺在地上,看着你说,我都赶上你爹岁数了,你踢我。你说,我就踢你了,怎么的?你变得蛮横起来。你端起铁锅,就要走出帐篷倒掉。只见,酒鬼老头从地上爬起来,你不吃,我还吃呢?你不能倒了。要不我端回家去吃。你骂着,吃妈个逼。你再不走的话,今晚上就你在这里看着。妈的,你欺负人,欺负我小。你委屈地说着,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一个人,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狗可以做伴,你他妈的,竟然杀了它,你还是人吗?你端着锅,来到外面,连锅一起扔到了雪地上。那块雪地一下子融化了,像地面上裂开一个洞穴。你抑制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你想到这几天,你领着小狗在河岸上跑来跑去。有时,它会依偎在你的怀里,陪你看着远处的火车。它甚至还会跑到雪地上给你表演直立行走。你是欢乐的。你刚才出去,还给它买了十几根小香肠。现在,这一切都……你呜呜地哭起来。你回到帐篷里,酒鬼老头还在那里。你说,你要是不走的话,我就回家了。这么多天,我都没回家了。酒鬼老头说,我走。因为你倒了狗肉,他看上去很生气。他起身要把挂起的狗皮拿走。你制止了他,说,这个不能带走。你的凶样让酒鬼老头害怕,他怯怯地走了,还回头说了一句,你喝了我的酒,哪天给我买一瓶。你说,滚,哪天给你买。你看着老头走出帐篷。他站在雪地上,四周看了看,向你倒狗肉的地方走去。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几块狗肉,揣到怀里,走了。你没有制止。看着他佝偻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你不能想象,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对那样的一只小狗。你给小狗起的名字叫毛球。是啊,现在毛球只剩下一个名字。还有悬挂在帐篷里那张狗皮。你看着狗皮,不知道怎么处理。你的手颤抖着,把狗皮摘下来,你仍能感觉到湿漉漉的重量。从狗皮上你看出酒鬼老头的刀法精湛,上面连一丝的肉都没剩下。你的心更疼了。你抱着狗皮走出帐篷,望着茫茫的雪地,你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白雪之下的冻土是坚硬的,你根本无法掩埋。你的耳朵出现了幻听,你听见毛球轻声地吠叫。你的眼泪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因为寒冷,狗皮在你的怀里变得僵硬。你又抱着它回到了帐篷里。炉火在酒鬼老头的侍弄下竟然出奇的旺盛。你能感觉到狗皮在怀里柔软下来。你把它披在一把椅子上。坐在那里抽烟,想着,怎么处理这只剩下一张皮的毛球。你连续抽了几支烟。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从冰冻河面上经过的葬礼队伍。那些金童玉女,还有纸马。帐篷里,除了锹镐之类的工具,什么都没有。透过帐篷的门帘,你看到了雪。是的,雪。你走出去,在距离工地很远的地方,捧起地上的雪开始堆砌着。那些雪慢慢有了形状。毛球的形状。你感觉到眼泪滴落在“雪狗”的身上。你用手拍打着,让它变得结实起来。看上去已经栩栩如生了。还差两只眼睛。你回到帐篷找了两个煤球,还在铁锹上磨了磨,圆了很多。你回到雪地上,给毛球安上了眼睛。它静止在那里,不像之前,你呼喊它毛球的时候,它就会跑过来。它静止不动。你再一次回到帐篷内,怀抱着狗皮,顺手把引炉子的半瓶汽油攥在手里。你来到毛球的身边,很轻地把狗皮附在“雪狗”的身上,就像长上去似的。你呼喊着,毛球,毛球。可是,它仍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狠下心来,把汽油倒上去。你掏出火机点燃……火苗腾起……颤动着……在你泪眼中……朦胧……你仿佛看到毛球在火光里活了……发出有力的吠叫……直到毛皮焚尽……一堆黑色在那里……你用雪掩埋了黑色。你的心里感觉到一丝安慰。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落下。落下。

你怎么哭了?婷小梅说,你的眼泪掉在我的身上了。

你才醒过神来。

你镶嵌在婷小梅的身体里,一直都没有停止运动。

婷小梅说,你走神了。你这是对我身体的亵渎。

你说,不是。不是的。

那你哭什么?

也许是高潮带来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吧?

狗屁。

别说狗好吗?

你的火柴已经……

对不起,一会儿就会恢复。

婷小梅是一个体贴的女人,她安抚着你。亲吻你。你的下身竟然说硬就硬了,最后硬如一根铁杵。

你悲伤什么?难道我不能让你满足,不能让你埋葬你的黑暗吗?

你已经让我脱胎换骨。

那么来吧,向着我们光明的旅程起航……我是你的夜航船……

你多少缓解了对毛球的悲伤回忆。可是你无法忘记之后发生的事情。你火烧了毛球雪的肉身和剩下的皮,回到帐篷里。没有了毛球的吠叫。你的世界因悲伤而变得空寥,因空廖而孤独,因孤独而绝望。你看到那被你粘在帐篷上的纸片,那里写着你无意中写下的句子:

杀死黑夜,枪毙月亮

你这黑夜里的狂徒,

你点火烧天。

升起的头颅,

是你唯一的灯盏。

你把纸片撕下来,扔进炉子里,化成灰烬。弯曲着,灰烬的形状。然后,被火焰击碎。你往炉子里又加了些煤,冒出来的烟,味道腥甜。你蜷缩在被窝里,又一个夜晚消耗着你。你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你,黑夜的同谋者。

半个冬天都要过去了,这里成了遗忘之地。工段的领导一次都没来过。

也许因为悲伤,你浑身无力。你迷迷糊糊睡着了。混乱的梦境。你漂浮在半空之中。毛球向你奔跑过来。冰冻的河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悬挂的月亮,在天上流血。

突然一阵寒风吹进来,你醒了。你看见进来一个女人。你吓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一只手抓过床边的镐头。你怀疑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揉了揉。是的,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羽绒服走进来,嘴里还说,真他妈的冷。要不是实在没生意,这鬼地方,我才不来呢。女人自言自语。女人看上去已不年轻。是一个中年女人。帐篷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可以看清她脸上的脂粉涂得很厚。猩红的嘴唇。因为寒冷,她进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从嘴里喷出来的哈气。

你浑身的毛发都簌簌起来。

你哆嗦着,问,你是人是鬼?

女人说,鬼啊,不是鬼,谁来这鬼地方。

女人伸手在炉子那烤火。炉子已经熄灭了,但还有余温。

女人说,我倒怀疑你是鬼。这荒郊野外的,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说,没办法。

你已经不那么恐惧了。你看出女人是吓唬你的。

这荒郊野外,天寒地冻的,你来干什么?

你说我来干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谁让你来的?

楚哥。人家正在睡觉,楚哥开车去店里,把我揪来,说有生意。谁想到是这鬼地方,要知道是这鬼地方,给我五百,我也不来。

女人打量着你。

你含羞地低下头。

怎么?害羞了啊?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啊?

不……不……

一看你就是一个雏。

什么意思?

脱吧。你看你的床脏死了。

干什么?

装啊!还是真不懂,我是为人民服务的。我再烤会儿火,这身上都要冻僵了。

你想起来,几天前的晚上,有人在帐篷外堵着说,别出来,睡你的觉,出来就整死你。你听脚步声,外面很多人。你没敢出去。你听到他们在往车上装东西。临走的时候,有人说,小子,你很乖,过几天我们还来。楚哥说了,会慰劳慰劳你的。有人从帐篷外面塞进来二百块钱。他们走后,你拿着手电筒出去,看见堆放水泥的地方,少了几吨水泥。你害怕起来,但这种害怕,很快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们真的又来了。还送来了一个女人。

你听到外面的人声嘈杂。

女人这时候已经脱了,一丝不挂,爬上你的床。

来吧!我来服务你。

女人的皮肤是那么光滑,你触及的手颤抖着。

你真是一个乖孩子,还让我给你脱衣服吗?快点儿,这鬼地方真冷。

你不知所措。你的身体有了反应。下面坚硬起来。

女人在慢慢脱你的裤子。

小钢炮啊!

女人给你套上避孕套,用嘴亲吻着你。

你抑制着自己,闭着眼睛,想喊叫,又忍着。

舒服吗?

你没吭声。整个身体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

你睁开眼睛,看着女人圆润的乳房。你发现女人在看着你。你焦急起来,你控制着。

你手握着女人的乳房,示意她上来。

女人骑在你的身上,她的手帮助你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她坐在你的身上,嘴里发出呻吟。臀部撞击着你的胯骨。你呼吸急促,身体是紧张的。你不敢动。任女人在你的身上动作着。她的呻吟声就像是水流声,让你不能自持,你感觉到你的喷涌。是的,喷涌。你沮丧地看着女人,她已经起了兴致,在你的身上继续动作着。你沮丧着,深感到一种罪恶感。女人说,再坚持一会儿,我要好了,要好了。可是,你已经瘫软下来。女人扫兴地看着你说,看来真是一个雏,我真是没白来。我要好好调教你一下。她扯去充满你液体的避孕套,又套上一个,慢慢地调教着你,像一个老师。你无法反抗。很快你又恢复了坚硬。她舌尖轻弹。慢慢躺下来,让你伏在她身上,她的手指引着你。尽管有一层胶皮隔着,你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湿润。你快速、凶猛、淋漓起来。她紧紧地抱着你,配合着你的节奏。同时,也在掌控着节奏。你被她控制着,缓慢下来。你要亲吻她的嘴唇,你企图撬开她的嘴唇,她反抗着。你倔强地蛮横地咬住她的嘴唇,把舌头顶进她的嘴里。她伸手打了你一个耳光。响亮。你愣住了。你的身体变得更加凶猛,好像在为这巴掌复仇。你还是听到外面轰然倒塌的声音。你没有停止。她身体的激情也被你激活了。她放松了警惕,你偷吻着她。她这一次没有拒绝。双重的镶嵌。你几乎要飞了起来。你看到了她眼里的亮光。是泪。你问,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你怎么哭了?她没有回答。迎合着你,伴你到达巅峰状态。完事后,你蜷缩在她的身边。她说,我第一次让人吻我的嘴。你像我的弟弟。他在上中学的时候,打架,被人一刀捅死了。你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用嘴唇噙去她的泪珠。她说,叫我红姐。你喊着,红姐。她搂着你,臂弯温暖。你看到她胳膊上的纹身是一只蝴蝶。形象逼真。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红姐用手指刮了你鼻子一下说,小牛犊子。你傻笑着。你说,红姐以后去哪儿找你?红姐说,别找我。你不能这样。只要你还记着有个红姐就够了。你说,我要找你。红姐说,你找不到的。你说,我也给你钱的。红姐说,我不会要你钱的。好好活着。你看你呆这个鬼地方,你要离开这里。你绝望地看着红姐。你说,怎么离开?红姐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他们在外面偷东西,要是你单位发现了可怎么办?你说,不知道。那都是一些亡命徒,我能怎么办?红姐不吭声。顺手拿起你看的书,说,还看书呢?你红姐是个文盲,连字都不认识。你笑说,不会吧?红姐说,真的。真是个雏,下面火辣辣的。你傻笑。红姐开始穿衣服,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留恋着。她竟然那么美。你说,红姐我还要找你。红姐生气了,说,不是说不让你找我吗?找你也找不到我。你要听话。外面有人喊,走啦,上车走啦。红姐回头看你,你赤裸着从床上跳到地上,抱住了红姐。你再一次亲吻她。红姐推开你说,走了。赶快把衣服穿上,别冻感冒了。你揭开帐篷门,看着红姐走过去,上车。有人喊,年轻人,怎么样?很爽吧!你没有回话,看着他们的汽车开走。你赤裸着回到床上。你已经懒得管他们偷了什么。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中。第二天早上起来,你走出帐篷看到矗立在那里的二十几米高的塔吊不见了。你害怕了。他们使用水焊连根切割的。你回忆起昨晚轰然倒塌的声音就是塔吊倒在地上的声音。你不知道怎么办?你看到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一列火车从铁路桥上开过。你回到帐篷内,拿起镐把对着自己的头狠狠一击,你感觉到血从你的头上流下来,你走出工地,在附近的食杂店打了电话报警。店主看到你鲜血淋漓的脸,吓坏了,问你,怎么了?你说被人打的。你又胡乱抹了抹。你回到工地,等着领导们来,你坐在那里吸烟。领导们来的时候,看到你,问怎么回事?你说,昨晚有一群人闯进帐篷对你一顿毒打,你被打昏过去了,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发现外面的塔吊不见了,你就报了案。领导看着你,什么都没说。你哭起来。是的,总是要装的。很委屈的样子。你要求领导换地方,说,这地方不知道哪天小命就没了。领导问到酒鬼老头,你为他杀了你的毛球,把酒鬼老头回家睡觉就留下你一个人守夜的事情都说了。领导暴跳起来,说,我一定要惩治他。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你说,只是有些头晕。

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你还留在工地上。酒鬼老头是临时工,被辞退了。又派来一个中年男人,听说以前在体校学过武术。你圆滑了,跟他商量两人一天一人看守。他同意了。那段时间,你自己或者邀请奎勇,你们出入望城的风月场所,你都没有遇见过红姐。你感染了梅毒,后来治好了。奎勇那段时间因为跟厂里领导吵架,辞职了,在家里自学法律。两年后竟然取得了律师资格证书。而且还打了一场漂亮的官司。望城医院医疗事故,死了一个小孩,在医院冰柜里放了五年,家属上访都没结果,还是奎勇帮忙打赢了官司。小孩才入土为安。这家伙成了望城的大律师,竟然隐居了。在卡尔里海上买了一个岛屿。在那里养鸡,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他还结婚了,妻子是望城大学的老师。你也从建筑队被调出来了……

这次,你没有射出来。

婷小梅问,怎么?

你说,弹尽粮绝了。

婷小梅笑,说,你像一头野兽。

你说,野兽好,这夜晚需要野兽出没。

你看着车窗玻璃上你们两人赤裸的身体。那仿佛是还魂之镜。

你们穿上衣服在车内缠绵着。你们停车的地方是玉皇庙门前的空地。玉皇庙里面一片安静。

婷小梅说,我饿了。下山吃点儿什么吧?

你说,嗯。你想吃什么?

婷小梅说,随便吃点儿什么。

你说,你不是喜欢吃河边一家的烤鱼吗?

婷小梅说,嗯,就吃烤鱼。巫山烤鱼。而我们在这里巫山云雨。还是你的烤鱼好吃。吃不够。

婷小梅哈哈地笑着。

你说,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收拾一下,我们下山去吃巫山烤鱼。

婷小梅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还掏出唇彩在嘴唇上涂了涂,边涂边说,都让你吃干净了。涂完嘴唇,又掏出化妆盒,用小刷子在脸上刷了几下。

大晚上的,这么精致给谁看?你说。

给你看。就是要做一个精致的女人。蓬头垢面的你喜欢吗?也丢你脸啊!

哈哈,我有什么脸。

你摇开车窗,听到树林有猫头鹰的叫声。

婷小梅说,我要方便一下。

你打开车门。婷小梅离车几步远的黑暗中,蹲下来。你听到哗哗的声音,顺风还飘过来一股尿骚味。婷小梅说,烫得疼。里面一定都肿了。你懂的。

我肿胀的时候,你给我消肿,那我怎么给你消肿呢?

婷小梅站起来,回到车上,说,禁欲。让你不再碰我。

你觉得这是好的办法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办法。你这馋猫,说不定……但我不是你的灭火器,你的灭火器在家里……

你是我的消防车,更加强大,凶猛。

拉倒吧。

你发动汽车,下山。车灯在黑暗中开辟出一个光亮地带。

婷小梅说,我小肚子疼,不会是刚才在玉皇庙门前那啥,亵渎了神灵吧?

瞎想什么?别迷信。

下次白天来,我要去庙里敬香。

随你便。

我们这对狗男女会受到惩罚吗?

鬼扯。

婷小梅把座位上的黑色丝袜挽成一团放到皮包里。

你说,刚才光顾……忘了告诉你,其实,在乒山上是可以看到卡尔里海上那个奎勇买的小岛的。但,现在是黑夜,可能看不到了。

婷小梅说,哦,你怎么不早说。

你说,我也是才想起来。

婷小梅说,你们最近见面了吗?

你说,没。他从打赢了医院的那个官司后,几乎就没露面。他已经是望城的名人了,相信你也有所耳闻。

我知道,婷小梅说,他其实这是在挑战。

你说,但我有些担心,有一天他会出事。

婷小梅说,你就是这样,除了在我们这件事上,你无所顾忌,其他的事情你都……

你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你已经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甚至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你沉默。

婷小梅说,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我知道。跟你说,你别笑话我,我近来开始思考自我的问题了。以及灵魂的存在。但我还没有想明白。一头雾水。

自我的纠结有时候是必要的人生经历,婷小梅说,我希望看到你找到自我。其实每个人都是身处迷局,只有自己去走,才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否则,更多是空话,是迷失……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算了,还是不要纠结了。好好活着才是根本。何况,你还有我。婷小梅说。

是啊,有你。这天大的恩赐。

又油腔滑调了。

是真心的。我爱你。

酸倒牙。第一次听你说你爱我,很感动哦。

是吗?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的一个同事听说你们公司下属的轧钢厂开发了轧钢厂公墓,他想给他父亲买一个,你轧钢厂有认识的人吗?

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不认识轧钢厂的人。

那就算了。

你开着车,很快从乒山巨大的黑暗中出来,融汇到了望城巨大的喧嚣之中。你穿过市区,来到太子河边那家巫山烤鱼饭店。人很多,河边都摆满了桌子。这几年,望城的环境治理得不错。以前流淌着臭水的太子河,变得清澈了。你把车停在饭店的停车场,两人从车上下来。因为人多,服务员忙不过来。你们找了一个河边相对僻静的桌子坐下来。你看着在桌子之间转动身影的服务员,喊着,服务员。服务员说,马上就来。你点了支烟,问,婷小梅要不要。婷小梅摆了摆手。她安静下来,看上去是那么美。邻桌的几个男人投过来淫邪的目光。婷小梅就像是一座雕塑,波澜不惊。她的眼睛注视整个喧闹的烧烤摊,若有所思。你没有打扰她。黑暗的河面上闪着亮光,在你的身边。当年这条河是给你过你无限梦想的。现在,你坐在这里,看着它,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你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你。桌子上啤酒瓶子粗细的红色蜡烛在熊熊燃烧。这也是这个店的特色。一种情调在里面。跃动的火苗下,那些食客的脸孔多半模糊着。恍惚中,犹如一个个人都戴着面具似的。你问,先喝点儿什么吗?婷小梅仍在那里出神。她在盯着那些烛光下跃动的脸孔。她打了一个哈欠,张开的口型是那么美,像一个“O”。那不是困顿而是性爱过后的疲倦之美。你心动了一下。这时候,服务员过来问,两位吃点儿什么?婷小梅的出神才被打断。你们点了烤鱼,还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啤酒。你喝过很多啤酒,还是觉得望城本地的龙山泉啤酒好喝。你问婷小梅,这些可以吗?婷小梅说,可以。她好像还没有从出神的状态中走出来。恍惚。置自身于另一个情境之中。她的目光在看着蜡烛火焰。几个身着超低腰长裤和超短T恤露出赤裸裸的肚脐的少女,从你的面前走过,除了青春蓬勃的气息,你感觉不到更多。你更钟情于婷小梅的那种美感。婷小梅努了努嘴问,羡慕吗?你说,不。她们也会老的。婷小梅笑,说,你是一个老狐狸。你说,跟狐狸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真的,除了性欲,我对她们的身体没有丝毫憧憬。那只是肉的存在。婷小梅说,不要顾及我的存在,说真话。你说,这就是真话。你问,你刚才想什么呢?婷小梅说,不要转移话题。你说,这样的话题有意思吗?那些少女总是要面对青春挽歌的,不是吗?还是回答我的问题,你刚才想什么了?不会是还沉浸在刚才在山上……婷小梅说,怎么会呢?你臭美吧!我想到了舞蹈,在这个场景里。名字就叫《烧烤》怎么样?我穿着一件豹纹的长裙在人群中舞蹈。男人们女人们在我的带动下一起舞蹈,渗透一些情节在里面,也许会更好。想想,我都兴奋了。你说,哦,听起来很不错,可行性怎么样?婷小梅说,应该没问题。你说,我期待。婷小梅说,我就像这烧烤摊上的卡门,但我要演出我自己。你说,感觉更像是一个舞剧。婷小梅说,是的,就像一个舞剧。你觉得怎么样?你说,很好。看来,今天的烤鱼吃对了。但没有前面的铺垫,也不会……婷小梅说,还是要感谢你啊,将来如果真的排演了,请你去看。你说,不请我,我就买票去看。我要盯紧你了。我不放心着呢。婷小梅说,我要把你也编进这舞剧之中。你笑了,说,好啊,可以那什么吗?婷小梅说,不可以。你说,你真吝啬。婷小梅说,你以为我们国家开放到那个程度啦?像萨拉·凯恩的戏剧那样吗?你问,你说谁?婷小梅说,萨拉·凯恩。你说,我没看过。婷小梅说,下次我拿给你看她的书。你说,好的。能否把奎勇也融入到剧情之中?婷小梅说,这个可能有难度,但我会尝试一下。你竖起大拇指给婷小梅,表示敬佩。婷小梅说,切,我才不稀罕你的敬佩呢。不过,你说的怎样把奎勇这样的人物融入到这剧之中,倒是我感兴趣的。你看烛光下的那些人像不像都戴着面具。到时候,就给他们戴上面具。你说,灵犀啊!我刚才也这么想。

烤鱼端上来了,架在一个酒精炉上面。一尺多长的不锈钢盘,里面是烤好的鱼,还有调料的汁液。看上去外酥里嫩。

婷小梅伸出筷子,揭开鱼皮,夹了一小口,在嘴前吹了吹,慢慢放到嘴里,咀嚼着,说,味道真好。

有些辣。你没觉得怎么好吃。还有,你害怕鱼刺扎了喉咙。

你说,多吃。

婷小梅边吃边看着四周的人,说,你看如果有好的灯光效果,这些烛焰像不像是一个火的迷宫?

你说,行啊,你不光会跳舞,你还是一个诗人啊。

婷小梅说,切,你才认识到啊?我用身体在写诗。

表扬你几句,你还喘起来了。你说。

切。婷小梅说。一边从嘴里吐出鱼刺。

她嚅动着嘴唇,很慢,很慢,把鱼刺挤出来,就仿佛那鱼刺是从嘴里长出来似的,然后,根断,从两瓣嘴唇里挤出来,落到桌面上。

四周的喧嚣升腾在半空之中。

婷小梅看出来你吃得很慢,还有,你怕刺。她用筷子拨出一些鱼肉在盘子旁边,给你。你叨了几口,还是吃到一根细小的毛刺。你整口鱼肉都吐出来了。

婷小梅说,你要有耐心。你要像我们……耐心地去吃鱼,去品味,我就没有刺吗?

你笑,不说话。

婷小梅突然说,刚才我们说到的周围的人都戴面具,这个想法不好,要戴也是有限的几个人。都戴就有些蒙面舞会的意思了。不好。

你点了点头。

婷小梅一边吃,一边看着烧烤摊上的食客。

你却把头转向河面。因为光的映射,很多小虫子在河面上飞舞。还好,那只是光的映射,如果是真实的火,可能它们将自取灭亡。

有人因为世界杯争吵起来。听出来他们是两个队的球迷,为了谁能赢得比赛而争吵,甚至有人摔碎了桌子上的啤酒瓶子。你盯着,如果事态蔓延的话,你要保护好你的婷小梅。她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害怕,静观事态的发展。

那几个裸露肚脐的少女边吃,边喝,手指上还夹着点燃的香烟。她们让你感觉到一种廉价。她们说话,总愿带两个字,我去。

这时候,河面上出现大群的蝙蝠,飞舞着,小心翼翼的。食客们尖叫起来。因为世界杯吵架的那桌才变得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转移到了河面上飞舞的蝙蝠上。黑压压的一群,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你把两个人的杯子斟满,举起杯子说,感谢老天让我遇上了你,来干一个。

婷小梅笑,跟你碰杯说,你还算有良心。

你把杯子里的酒刚喝完一半,手机响了。你的手颤抖一下,差点儿呛了。你放下杯子,看了看手机,对婷小梅说,你猜是谁?

婷小梅说,猜不到。你老婆。

是奎勇啊!是奎勇啊!

你说话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

同时你的表情也骤然变得异常严峻。

什么?你说什么?奎勇怎么了?被人打了……他不是在岛上吗?哦,他回来啦。什么?好。第一医院吗?怎么样?他。还没在昏迷状态中。好,我马上过去。马上。什么人干的?不知道。好,我马上过去。马上。

婷小梅看着你。

你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奎勇出事啦,在第一医院,你跟我过去吗?

婷小梅说,去看看。哪个医院?

你说,第一医院。

婷小梅说,我舅妈好像就在那个医院。走吧。

你们站起来就要走,服务员喊住你们,你们还没结账呢?你连忙掏出一百块钱扔在那里说,不用找了。

你拉着婷小梅,挤出人群,来到停车场,开车向医院赶去。来到医院后,奎勇还在手术室里。奎勇媳妇看到你来,擦干脸上的泪水。

奎勇媳妇跟你说,他们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宴会,本来奎勇不想进城,但还是来了。没想到,生日宴会结束,从酒店出来,几个蒙面大汉扑上来,手里挥舞着钢管,疯狂地砸在奎勇身上。直到同学报了警,那几个人才跑开。

你问,奎勇得罪了什么人吗?

奎勇媳妇说,也没有啊!不过,他最近好像在收集一起官员性侵案的资料。

你不知道说什么。你的心是疼痛的,奎勇媳妇的描述让你感觉到那些钢管仿佛就落在你的身上。

婷小梅打电话给舅妈,果然是这个医院的,还是夜班。也赶过来了。

焦急等待了三个小时,奎勇才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医生说,颅内有少量的积血,左腿严重骨折,没有生命危险。

看着奎勇躺在手推车上,你的眼泪控制不住了,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到病房后,婷小梅陪了一会儿,走了。

你陪着,直到天明,奎勇醒过来。他说话很不方便,但还是伸出手跟你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但,是冰凉的。凉得可以冻僵你的手似的。你没有松手,就那么握着。你眼泪在眼圈里转着。中途,你接了婷小梅的电话说,回沈阳了。还问你奎勇醒了吗?你说醒了。

从那以后,你除了单位里必须你办的事情以外,都推掉了,陪护在奎勇的床边。他颅内的积血不见了,但那条左腿因为细菌感染,必须从膝盖处锯掉。必须。否则整条腿都保不住了。奎勇媳妇不敢签字,还是你签的字。

几个月后,奎勇拒绝安装假肢。

从医院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拄着一支拐杖的奎勇了。奎勇开玩笑说,独腿先生,我现在是独腿先生。你笑不出来。令奎勇伤心的是,他养的那些鸡在他回到岛上不久,一场瘟疫夺去了它们所有的生命。有一次奎勇回来说,有人想买他的岛开发公墓。因为距离他岛屿不远的轧钢厂公墓刚建成就一抢而空。但奎勇拒绝了。

你开车到了乒山山顶。玉皇庙前。你停好车,就从车里出来。你呼吸着雨后的空气。清新。还有树木散发出来的气息。你闭上眼睛呼吸着,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赤裸,回到了自然之中。你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看上去水洗似的。蓝,还是蓝。但你已经看到有乌云从东北的方向向这边移动着。你的头顶。树叶上的雨滴晶莹剔透,折射着太阳的光辉。你恶作剧地用手推了一下树身,无数的雨滴落下来。另一场雨。落下。你是喜悦的。你给婷小梅短信说,我到乒山上了。真好。想你。过了一会儿,婷小梅回短信说,在玉皇庙前吗?你替我去敬香吧。你说,不去。婷小梅说,求求你了。你要相信神灵的存在。不是迷信,而是对神灵的敬畏。亲你。你说,好吧。对了,近来怎么没听你说《烧烤》的事情。婷小梅说,还在创作中。仅仅是欲望是不够的,还需要灵魂。我需要一个灵魂人物在里面出现。你说,奎勇啊,一个独腿的人。婷小梅说,我还在犹豫。去替我敬香吧。你说,好的。这雨后真好,我想呼吸你。婷小梅说,又来啦。乖,去吧。你有时间给奎勇打电话,问问他的近况。你说,打了,没人接。婷小梅说,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上次他调查的那起性侵有结果了吗?你说,不知道。这雨后,让我们忘记这些世界的喧嚣和污秽吧。婷小梅说,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们不可能因此麻木自己。你说,也许吧。这雨后也是不容乐观的。那边又有乌云移动起来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暴雨将至。婷小梅说,那你赶快去敬香,早点儿回去,别淋感冒了。我可不想你病了。我还得心疼你。牵挂你。再说了,你病了,我需要你的火柴怎么办?我可不希望你的火柴被淋湿了……

玉皇庙旁边的碑林里,你看见有人在那里竖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石碑。

你顺着石阶而上,门口多了两只石兽。庙门敞开着。你脚步很轻。两个中年女人跪在那里,烧着童男童女纸人。住持站在一边念经。你看着火焰升腾着,白色的蝴蝶,黑色的蝴蝶,围绕着纸人飞舞。你看见那童男童女在火焰中复活了一般,在拉着手舞蹈着。随着火焰的熄灭,你看见那童男童女随着烟雾升腾起来。其中的一个女人说,姐,你看,你看,我儿子的魂,魂……另一个女人抬起头来,向半空看着。嘴里面喃喃着。结束过后,两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住持停止了念经。住持对那个女人说,你儿子的魂招回来了。你们可以下山了。女人说,谢谢。女人掏出几张百元的大钞递给住持。住持拒绝了。两个女人转身出了庙门,还不时望向半空。住持看见你,问,施主有事吗?你说,我请香。你点燃了香,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跪下来,你还记得,母亲小时候教过你跪拜的方式。即使这是道观,你按那种跪拜佛的方式,开始:

你两手和掌当胸,站于蒲团之前,两足作八字式,左右足跟距离约二寸左右,足尖距离约八寸;分右掌向下,按于蒲团之中心,左掌不动,两膝跨开,跪于蒲团上;以左掌按于蒲团之前左边;以右掌从中心移于蒲团之前右边,两掌相离六寸许;以头按于两掌中间之蒲团上;以两手掌向外边翻转(手心向上,意在以两手承佛足,头面接足礼;以两手曲指反转,仍按于蒲团之原处;头离蒲团由伏而起;以右掌移于蒲团之中心;以左掌离蒲团,置于胸前如合掌之状;以右掌用力撑起,两膝同时离蒲团,合于左掌当胸,三拜。

你站起,刚拜毕两手合掌当胸时,即以所合之掌微侧向下鞠躬放至近腹处。后以右掌置于左掌之内,叠成拳式,缓缓从下向上举起与眉齐,再以两手徐徐放下合掌当胸,手心向上,右手叠至左手至上,两大拇指相接。拜礼毕,你头再略一低而已,手便撒开而退。

你轻掸膝盖上的灰尘,从庙里出来,转身去了碑林。四五个人在那里加固着碑座。原来他们不是在树碑,而是因为雨水冲倒了其中的一座纪念碑,他们只是把它扶正,重新加固而已。一些墓碑上还湿漉漉的,像渗出来的眼泪。碑林里是肃穆的,清冷的,而那几个人却干得大汗淋漓。你的手机响了一下,你知道是短信。你从碑林出来,没急着去看。你看着山下,那些人家,还有正在建筑的楼舍。你打开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说:“奎勇因为寻衅滋事被抓。”你的大脑一片空白。是的,空白。

你看到半空中一个白色的东西飞过,滑过万物。更多的乌云靠拢着它,随时都要吞噬它的架势。但在云隙之间的一丝金色光线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

你把那个短信转发给婷小梅。

同时,你也把这个消息发到了微博上,上。如果可能,你还想发到天空上。发到周围的每一棵树木的叶子上。

天空上的那丝金线开始挣脱乌云的包裹,在慢慢突围,变得自由起来,逐渐形成一个光的洞穴,在扩延着,无限的,遍布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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